母亲：叶下归林

顾桐

转瞬十年。2012，岁寒叶下，母亲辞世。庾信赋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母亲行年八秩又七，属寿终内寝。是在她居住、歇息近三十年的那间房子和床榻上，溘然而逝。

按照常例，她的子女们应该讣告亲友，让母亲得到应有的哀荣。然而，忍泪含悲间，我们决定遵从母亲的遗愿：不要举丧告哀，她平生独守自静，不喜欢太过热闹的事情；不要穿老衣，那种绣花刺寿的绸缎装殓，她以为这样不免戏剧化，是对她人生的虚饰与夸张。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衣物，她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亲手纳就的布鞋和亲手缝就的衣裳。

母亲说，死是归，应该比生更自然更本真。于是，她的子女们，没有惊动任何外人，包括母亲平日往来的邻居们。门前不置花圈，门楣未覆白幛。让母亲虽死向生，她普普通通来，也平平静静去。

母亲生性倔强自爱，身体也一向很好。她不大喜欢子女们围着她转，认为这样会拖累子女们没有什么出息。她牵挂和想念子女时，只是打个电话，而常是听到我们的声音后，未及子女多言，她就放下了。

父亲走后，母亲一人独居，她不要子女们的照顾，以自己娴熟的女红裁衣、拧线、盘扣、纳底平静度日。年前，母亲患病，初不在意，也不告人，而最终演至病不可医，回天乏术。在四次住院、四次出院的痛苦过程中，母亲身体虚弱不堪，她已清楚自己的生命将至尽头。记得最后一次，子女们安排她住院，母亲十分不愿意。认为没有必要让她“再受罪”为她“再花钱”了。在子女们反复的劝说下，并向她做了保证：“只住三五天，输输液，消消炎，就出来。”母亲这才勉强住进医院。

医生们做了诊断，毫无意外也很严肃地给我们开出了母亲的病危通知书；同时，也启动了非医治疾病、只是延缓生命的方法——给她从鼻孔插上进入流食的软管。母亲并不合作，晚间，趁陪侍的弟弟不备，她拔掉软管。并不好意思地说，这东西弄得难受。再者，她也想要让自己走的体面一些。大夫知道后，把我们叫去训斥一通，说，这是你们母亲目前生命延续的唯一通道，拔掉它，就意味着死亡！我们何尝不知，但拗不过母亲的决绝。

那天早晨，正赶上医院查房日。当着一圈的大夫和护士，母亲发话了：“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活，有个够吗？你们用这个管子，还能再让我活八十岁吗？”医生们不置可否。母亲就笑了。她指着窗外，初冬树梢上的几枚稀疏叶子，说，筋老脉尽，就该走了。

过后，主治医生和我说，你母亲是个太过明白的人。瞒着她的病情，和对她“继续治疗”，都变的毫无意义。出院吧，让老人度过她自已喜欢、自己自在的最后时光。

母亲关于生命的叶子之比，由来以久。她生于苏北乡村，少年及至长大，事于农桑，对植物的叶子有着自然养成的一重亲近。住进城市平房后，只要门前门后有些空地，她都会植下果蔬，在一片片苍翠碧绿中，安排她的生活与沉潜她的欢悦。她常对子女们说，人生就是一片叶子的来去，春生，夏茂，秋落，人和它比，没有什么不同。

出院后，母亲心情很好，也主动吃些东西。这使我们高兴也感意外，以为母亲有着巨大的生命力或也有着天赐的生命转机奇迹。兄弟姐妹七个，开始轮流陪伴母亲。

十一月十六日，母亲出院后的第七天。那天，是妹妹守候在母亲身边。午后时分，西风席地，室内阴冷。母亲对妹妹说：“我把你们都拖累了，不要再麻烦你的哥哥和姐姐们，他们有工作、有子女，很忙，不好分身。”随后，她以双手做分开状，让妹妹去打开房门。妹妹以为是母亲嫌家里空气憋闷光线太暗，就走到外间去开房门。

她哪里知道，这是母亲一生清醒、了然归去的暗示。妹妹返回，母亲点头微笑，合眼睡去。这一睡，母亲再未醒来。今生今世，蔼然飘落，与她的子女们已成永诀。

母亲，姓张名林。叶下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