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月儿弯弯的眉

小布

　　又是一轮新月挂起，夜是那样的幽静。弯弯的月牙，清清爽爽嵌在苍穹，没有见到星星。也许如此正好，没有干扰，可以专心与月儿对视，专情对语。微风摇曳着月季，飘来阵阵甜香，于是，便飘远了那挥不走的记忆……

　　“细丫头啊，你以后千万别随便拔眉毛哦。我以前的眉毛也像你现在这么浓密，可是现在稀疏得快只看到眉骨了，唉！”

外婆坐在竹椅上，手上拿着蒲扇，对着我的脊背摇着，头却抬得高高的看着天上的月亮，嘴里讲的话我那时还真听不太懂。

那是一个夏夜。院子里种着许多月季，有黄的、大红的、粉红的，那是外公种的。那时月季花就像我们家的家花。月季含苞的时候，我只被允许远距离地观赏，等到它们绽放了，外婆才去剪下来，插在曾装过“非那根止咳糖浆”等大大小小的瓶子里。

外公躺在一张竹躺椅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却打起了鼾声。我好奇外公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

我慢慢喝着外公做的“红茶菌汤”，看看外婆的眉毛，说：“外婆，你以前的眉毛是不是像天上的月亮那么弯弯的？”

外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绣着小碎花图案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说：“我刚才是不是笑得太大声了？还好没吵醒你外公。”

我闻到外婆的手帕有花露水的味道，比月季花的香气浓，但还是蛮好闻的，便皱起鼻子使劲地嗅了嗅。

“细丫头真是聪明呢，外婆以前的眉毛真的很像今天的月亮，弯弯的，浓浓的，细细的，干干净净。不过，那是修过的眉毛。那个年代就是时兴那样的眉毛，但我脸上不用扑粉，我的嘴唇生来就是红红的。阴师母她们总夸我的皮肤好，眉毛好。”

我相信外婆的话，因为那时坐在对面的外婆皮肤还挺白皙的，我还说，我要有外婆那样的皮肤就好了。

那天，外婆对我讲了很多有关她年轻时候的事。

　　外婆的老家在江苏丹阳，她没告诉我她究竟有几个兄弟姐妹，只是说她最小。她的爸爸相当宠爱她，最能证明的一件事，就是当她要被缠小脚时，她发疯一样地哭，她的爸爸就发了话：“随她吧，大不了不嫁了！”

外婆破涕为笑。她的妈妈很无奈，只说了一句：“细丫头，快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不然就没天上的月亮漂亮了！”

外婆说，那天，她好好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弯弯的，细细的，亮亮的，清清爽爽。外婆说，她很喜欢那样的月亮，笑眉弯弯，像是在祝贺她的胜利，给了她勇气。

外婆为自己保留下了一双“大脚”，事后证明，没有这双“大脚”，她怎能走南闯北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外婆的心也大了起来。她看到家里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一个个长大后就离开了老家，他们在外面的故事，总是被家人们津津乐道，那都是从信件里得知的。外婆非常羡慕。

有一天，不知哪儿传来芜湖一个教会医院要招护士的消息，外婆又一次发疯似地去找她爸爸，一定要去报名。她的爸爸又一次发话，说“随她，随她吧！”

于是，先从“入教开始”，外婆上了护校，然后就当了一名教会医院的护士。

　　那段时间外婆可开心了，就像飞出鸟笼的小鸟，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自己的事情都可由自己做主。她说，医院里的同事都对她挺好的，称她“miss束”，她总是笑盈盈的。人们总夸她皮肤白皙，工作勤快，态度又好。

可是好景不长，进医院没几个月，抗日战争爆发了。她的好多护校的同学干脆又返回老家去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觉得好不容易离开老家，独立自由的生活才开始呢。

就在她犹豫之际，科里的主治医生阴毓璋医生找到她，说他的太太马上要生产，而他自己立即要去向孙立人将军报到，去筹建一个战地医院，问她能不能帮助照顾阴师母？外婆开心地回答：“愿意愿意！”

外婆说，她记得那天她对着镜子仔细修了眉毛，就像天上弯弯的月亮。第二天她穿上干干净净的护士服去应医生家报到了。

战乱年代，众所周知。

阴师母生下孩子没过几天，月子也没做完，他们就随着人流一起逃难了。外婆说，有一次在渡轮上还碰见了写《啼笑因缘》的张恨水先生了呢。

逃难的日子真是让人后怕，好多时候她回忆往事，都不知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但那时她也没觉得太害怕，因为大家在一起，都是这个样子。人们个个神情严肃，也没有特别清晰的主意，就是随大流。

阴师母得不到静卧，没有好的营养，身体相当虚弱。刚生下的二小姐由保姆抱着，也是吃不饱，哇哇啼哭。外婆的任务，就是使劲拉着大小姐的手，在后面紧跟着，一步都不敢落下。

她说她记得那些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瞎跑的人的样子，记得当街抢东西的人的样子，还有死在街头的人的样子……

那时她根本想不到看天上的月亮，想不起来修眉，镜子也不知道在哪里。甚至，连她的爸爸妈妈也没时间想！

等到阴医生组建完医院返回来的那天，她开始想家了。可是，她没提出要回，便跟着应医生一家四处闯荡，一直到结婚成家。

解放后，她便跟着外公来到了临平。事实上，自打外婆去读护校，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再也没有见过家人。

外婆又掏出了那块手帕擦眼角，我拿过了蒲扇给外婆轻轻扇着，想象着外婆当年那弯弯的眉毛……

　　外婆是一名老护士，也当过助产士。老临平那些年的许多孩子，是外婆接生的。

曾经听我妈妈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一位助产士在接生时，不知怎的，幼嫩的婴儿骨折了，被赶紧送到杭州大医院。外婆那年自己刚产下我的姨妈不久，她毅然跟着去那家大医院，又当护士又当乳母。

外婆对待工作真可谓全然忘我。她后来下乡去另一个卫生院，那时条件差，医护人员缺少，她懂得许多医疗知识，便也当上了医生。“双抢季节”，酷暑难当，她却头戴草帽，身背药箱，天天出现在田间地头，及时帮助有需要的病人。

有一位病人整个背部长满湿疹，外婆每天风雨无阻地上门为病人抹一种叫“土槿皮丁”的药水，病人多年的病根消除了，感激涕零。

外婆的性格好，人缘也就好，所以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大多知道，老临平曾有一位叫“吴妈妈”的热心人。

外公和外婆同年出生，都属老虎。想当年外公是医生，外婆是护士，一起做着救死扶伤的善事。记忆中，两人也是同时退休的。这样的同奋斗共患难的夫妻，真的是可圈可点啊。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是一位爱干净、爱漂亮的优雅老太太。皮肤很白且光洁，齐耳的短发全部往后梳，用一个细细的发箍固定着，额头光溜溜，清清爽爽。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衣服口袋里会放一块干净漂亮且喷着花露水的手帕；穿一双圆头皮鞋，擦得亮亮的。八十年代初，人们没有条件尽情打扮自己，这样的外婆出门，回头率是不小的。

有一次我和外婆坐九路公交车到艮山门，下车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两位阿姨年纪的女士在悄悄议论：“这位老太太身上真香啊，这个年纪皮肤这么好，真会打扮，看着真舒服。”我便凑到外婆耳边，轻轻地说：“miss束，好像我也沾光啦！”外婆笑得很开心，虽然她的眉毛已很淡了，但我还是能想象到，好似那弯弯的月亮。

在以后的那些年，外婆每年的生日，我就送手帕和花露水。后来商场有香水卖了，我就给她买香水。外婆每次都开心得像个天真的少女。

　　外婆最后的那段日子是在医院度过的。外公去世没多久，她就一下子垮了下来。

有一天轮到我陪夜。那天的月亮也是弯弯地挂在天空，很静，很清爽。外婆的身形我已经不知如何去形容了，幸亏盖着被子。但外婆的脸一直还是白白净净的。我给她洗脸的时候，我悄声对她说：“外婆，你看到外面的月亮了吗？明天我拿一支眉笔来，给你的眉毛画一画吧，画得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外婆笑了，她说，她现在怎么画都不会好看了，还是算了吧。

我很后悔在那段日子里没有兑现给外婆画眉。那时手帕已不太买得到了，可是我应该给她买一瓶香水啊！

我更后悔当年没有追着外婆给我多讲一些她的故事。在她最后那几年，用放大镜写回忆录，几个字像年糕一样粘着，无法辨认，我怎么没意识到，应该帮她记录下来！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自有她故事的深刻。

外婆走的时候很安详，脸还是清清爽爽的样子。

　　弯弯的月儿是新月，代表着希望，代表着外婆一生的怀想。每当我看到天空挂上一轮弯弯的月亮，闻到微风送来的月季花香，便会想起外公和外婆，想象外婆喜欢的弯弯的眉毛，还想到了我喜欢的句子——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