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p><p> 飞机徐徐地降落在美国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的机场上,我随着人流走出机场。在这个只有白人和黑人的偏僻小城里,我,一个黄种人的出现,在他们的眼里,一定猜想着某个神秘的故事,而我想要告诉他们的,恰是一段异国的情谊。</p><p> 我激动地走出来,可没有如我期望的那样看见Mimi向我招手,我到处搜寻着,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看见了坐着的两个老人,是的,她是Mimi,还有一个就是她已故丈夫的弟弟,麦克,一个74岁的老人。我已经听说Mimi最近身体不太好,犯背痛和腿痛的毛病,但我还是被眼前她的状况惊呆了。太瘦弱了! 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弱得如在弥留之际了。她看见我,闪出一道灿烂的笑容,情不自禁的要迎上来,她用力撑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准备挪动她沉重的步伐,可身体摇晃着象随时都会倒下。我赶紧飞奔过去,在她能迈动脚步之前跑到,紧紧地拥抱着她那瘦小的身躯。这就是我的美国老师,一个82岁高龄的美国老妇人,让这样一位弱不经风,气息如游丝的老人前来机场接我简直是我的罪过。</p><p> 我十四年前在合肥安徽大学里认识了Mimi。她是我们的外教,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慈祥,说话轻声细语的美国老太太。为了提高我们的口语,她用心良苦,每天下午邀请我们去她的住所对话。对我们这些半天都说不出几个单词的学生,她显示出了超凡的耐心,她总安详地做在椅子上,用心地听着,耐心地纠正着我们的发音,慢调细理地说着。这样一个温和的老人给了我极大鼓励,克服了我的自卑心理。我三天两头地往她那里跑。逐渐地,我成了她最勤奋的学生之一。她也慢慢了解了我家庭的贫穷,对我表现了极大的同情。终于有一天,她单独把我叫过去,问我:"我生活中需要一个助手,你愿意放学后陪我吗?"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说:“行!”从此,我和我的美国老师开始了一段解不开的情缘。</p><p> 我拥抱着Mimi不想松开,深怕一松开,她就永远离开我了。MImi说:“我很想念你,很爱你。”接着又在我的耳盼叹息了一声:“可是,见你一面太难了......”。我柔声说:“我也爱你,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她自我安慰着:“反正,等我们到了天堂,就一直能在一起了。”我想到了来一趟美国的烦琐手续,开玩笑说:“是啊,天堂里不需要签证!”</p><p> 为了不冷落身旁的麦克,我转身抱了抱麦克。他是一个和我无话不说的忘年交。我和麦克拥抱完后赶紧说:“我们回家吧!”Mimi说:“不,我们去中国餐馆!”我已经很愧疚了,不想再拖累她的病体去别的地方,就说:“不好,我去你家随便吃点东西就好了。”MIMI倔强地反驳:“不行,我算下来,你在美国已经呆了快十天了,一定很想念中国餐的,麦克,你把车开到我刚才说的那家中国餐馆。”没想到Mimi的身体虽然虚弱,但脑子还很清楚,她还能精确地计算出我这次来美国出差已经呆了多长时间!</p><p> 车子开到了一个叫龙宫的中国餐管门口,我为MImi打开车门,但她拒绝我扶她出来,我也就由她去,她足足花了约一分钟的时间才把腿迈出来,然后柱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看着这位垂暮的老人,我感慨万千。13年前,在合肥安徽大学校园外宾招待所里,我送她一个拐杖的,但她拒绝了,而且有点不高兴,她说她还年轻,不需要这个,从此我也再没有提出送拐杖的事情。而此时,她不得不自觉地借助拐杖了,这样一位要强的人也不得不屈服在大自然的规律之下。我挽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挪动着,很心酸。</p><p> 不巧的很,我们走近门口才知道,这家餐馆装修歇业了。我倒舒缓了一口气,说:“这回我们该回家了吧!”可Mimi对麦克说:“走,我们去BRANDON镇吧,那里也有一个中国餐馆。”于是我们又上了车去半小时路程的另外一家中国餐馆。一路上,Mimi和我有说不完的话题,她说教堂里的人又少了几个老朋友,哪几个朋友已经去世了,哪几个朋友住院了。麦克回头告诉我:“瞧,你的Mimi一见你变得年轻多了,精神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Mimi反复强调说她还能开车,本想自己开车来接我的,但怕我担心她出意外,就请麦克帮忙来机场接了。我说:“有麦克在,我就不担心你了。”Mimi黯然深伤,喃喃地说:“我知道我老了.......”。我赶紧轻轻搂着她的肩膀说:“不,你永远都是我的那个漂亮的,可爱的小姑娘!”</p><p> 我们三人坐下来叫了菜,一个中国年轻人和两个美国老人就这样边吃边聊天,Mimi反复嘱咐我吃饱。趁MIMI摸索着去洗手间的机会,麦克郑重地问我:“你这次见到Mimi,觉得她怎么样?” 我看了看远处Mimi那瘦削矮小的背影,一阵酸楚,摇头说:“老了,真的老了,我真没想到她变的这么瘦弱了......”麦克说:“是啊,她的问题太多了,问题,真的是问题。你也知道,她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她的丈夫,就是我的哥哥,因为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向自己的脑壳开了枪......”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了,麦克,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故事?她后来终生未嫁,一辈子孤苦伶仃,退休后去中国教书,尽管工资很低,但她觉得是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她也对中国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真希望她回来美国以后一直过得很开心,能自己照顾自己,可她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担心她。希望和她住一起的侄子一家能对她好一点......”。“侄子!侄子能照顾她什么?” 麦克听到这里,很激动:“他们一家都起早摸黑地上班,白天只留下MImi一个人在家,你想想,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跌倒的老人要一个人度过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她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寂寞,多么地令人担心啊!” 我急了,赶紧说:“我们一起劝她去养老院吧.”麦克摇头说:“太难了,去养老院对老人来说就承认自己老了,就意味着远离现实的社会,相当于模拟死亡了,她哪肯啊,这就是她的问题,她的问题啊。理查得啊,你知道吗?你在她心目中太重要了。她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你,思念她和你在中国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太孤独了,孤独得只剩下回忆。” 我眼睛湿了,差点哭出来,说:“我也真的想多陪她啊,可.......”麦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要自责了,理查德.你能不远千里,不故旅途劳累,转几次飞机来这么个小地方看望这样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老人,你真的很伟大。Mimi没有看错你,认你做朋友,是我的荣幸!”我怔怔地说:“可是,麦克,我还是很担心Mimi啊,还有什么办法吗?说啊,还有什么办法啊?有什么办法让她一个人在家不会跌倒,让她不再孤独,让她余生快乐,好吗?"</p><p> 麦克无语。我也无语。</p><p> 老龄化,这就是美国的老龄化问题。我的Mimi,我怎样才能让你每天不要一个人看着太阳怎样升起,又一个人看着太阳怎样落下?美国啊,告诉我,你到底是年轻人的天堂,还是老人的地狱?</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圣经说:孤独不是缺少爱,而是没有方向。(摄于2005年4月)</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p><p> 饭后,我搀着Mimi和麦克一起去柜台埋单。Mimi和麦克抢着掏钱,她把钱先扔了过去,麦克见拗不过,只得随她去。</p><p> 随后,我和那个中国女服务员用中国话说了声“再见”。</p><p> 她很诧异地问:“你是中国人?”</p><p> 我笑了,说:“我难道长得不大像?”</p><p> 她赶忙说:“不是啊,因为这个偏僻的地方很少有中国人的。”</p><p> 我见Mimi微笑着看着我们用汉语对话,我就翻译给她听了。Mimi用英语接了话:“也不少,在我们杰克逊市有500多个中国人呢。”</p><p> 女服务员夸道:“没想到您老人家这么有心,记得这么清楚啊。”</p><p> Mimi沉思片刻,缓缓地说:“因为我太爱中国了…….”</p><p> 是啊,她怎能不爱中国呢?她去过北京的四合院,海南的天涯海角,安徽贫穷的农村,上海国际大都市。她有那么多尊重她的中国学生,她有很多她喜欢的中国朋友。她对我倾注了更多的心血。十三年前,我完全走进了她的生活,我充当她的翻译,她的助手,而她一句一句地教我英语,一起吃饭,一起去教堂,细致入微地准备好我的日用品和衣服,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在中国呆了五年,和我生活了两年,这一切都成了她抹不去的美好回忆,而回国后的孤独生活更令她把中国的生活当作她的全部人生了。她做梦都想再回中国看看啊。可是,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了,她此时的身体状况让我感觉她不久就要带着这个遗憾和我永别了!</p><p> 从中国餐馆回去的路上,Mimi提出要去超市,她说自从她生病行动不便以后从来没有去超市买过东西了。麦克说:“今天我是司机,你要到哪里,我就送你去哪里。问题是,你肯赏脸让你的老小叔子陪你进超市吗?”</p><p> Mimi说:“不,我想让理查德陪我进去。”</p><p> 麦克开玩笑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帅哥陪的,我在试探你呢。”</p><p> 我们都笑了,但我知道为什么Mimi要让我陪她去超市。她和她的侄子一家住在一起,绝不缺少任何柴米油盐的,她其实是想重温我们的过去,纪念十多年前我们一起逛中国菜市场的温馨岁月。依据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陪她逛市场了。</p><p> 我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进超市。工作人员吃惊地看着我们,不无担心地问她:“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还行吗?”从她们的神态看,她们这么久没有看到Mimi还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p><p> Mimi吃力地解释着她的病情,并不忘记浓重而自豪地介绍我:“这是我的中国学生,她特地来看我呢。”她们听完并和我们说再见了,还回头用不放心的眼光看了她几眼。</p><p>Mimi一手扶着推车,一手挽着我的胳膊,在货架间寻寻觅觅。她说:“我要两个玉米棒”。我就从货架上拿下来。“我再要一小袋米”。“米?”,我问。“是的,我要回家烧米饭给你吃”。我把米放进了推车里。我们又拿了几样东西。</p><p> 我们一老一少又成了超级搭档,她命令我操作,她行走我搀扶。她还象十几年前一样教我各种蔬菜和物件的英语名称,耐心地说: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发音应该怎么发,拼写怎么拼。我故意努力地学着,不停地拼读着。</p><p> 我们就这样在超市里慢慢地,走着,说着,看着。我们忘记了这是在美国的超市,宛若走进了十三年前安徽大学边上那个湿乱的菜市场。在那里,一个中国年轻人搀扶着一位外国老太太在嘈杂的人群里穿梭着,我们两个成了一道亮丽奇特的风景线。有一回,就在我们弯腰查看蔬菜是否新鲜的时候,那位卖菜的合肥老奶奶终于忍不住地问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奶奶吗?”</p><p> 我闹了个大红脸,赶紧回避说:“她是美国人,怎么可能是我奶奶呢,她是我的英语老师!”Mimi问我和她说什么。我支支吾吾地翻译说:“她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奶奶,呵呵。”</p><p> Mimi笑了,说:“你应该告诉她,我就是你的奶奶,你确实是我的孙儿,我有你这样乖巧的孙儿,是耶稣给我的最好礼物!”</p><p> 我好感动,凑到她的耳边说:“我亲奶奶去世得早,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象现在挽着你的胳膊这样挽过她的胳膊呢。谢谢你给了我奶奶的爱!”</p><p> 我和Mimi慢慢走出了美国超市,仿佛刚刚从合肥菜市场走出来。短短的几十分钟,我们重温了往昔的美好时光。我作为十几年前Mimi中国生活的使者突然造访了她的记忆,实现了一次她回归中国的梦想,谁说时间不可以倒流?谁又能否定这四维空间的存在呢?</p><p> 我扶着她在操场上象麦克的车子走去,沐浴着温暖的,爱的阳光。</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圣经说:当上帝要要保佑你给你幸福的时候,他要在你的生命中安排一个重要的人。这一切缘分都是上帝给于你们的,感谢上帝,阿门!(摄于2007年4月3日)</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三</p><p> 把我们送到家,麦克说我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就不打扰我们了,说明天上午过来陪我们,就开车离开了。我和Mimi进了屋,里面铺着厚软的地毯,很温馨。Mimi指挥我放好行李,坐沙发上看电视,她自己摸进厨房,象过去一样替我准备晚餐。</p><p> 我在客厅里等了很久不见厨房里的动静,终于不放心过去看看,见她正打算切肉,可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打开肉的包装。我心里不忍,赶紧做她的下手,接过她手里的电锯,说:“Mimi,这电锯很好玩,让我切吧。”</p><p> 她又慢吞吞去地拽头上橱柜里沉重的油桶,我赶紧说:“Mimi,力气活还是让年轻人做吧。”</p><p> 她只好松了手,说:“真对不起,你这次来我正好生病,没有办法给你准备象样的晚餐了,我真的很抱歉。”</p><p> 我说:“我的Mimi小姐,晚餐并不重要,你就是我在美国的家,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受到了家的温馨,感受到上帝对我的庇护,感受到你那无出不在的爱!”</p> <p> Mimi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说:“可我还想让你做一次我的电视男孩!”</p><p> 是啊,电视男孩。十三年前,每次我和Mimi买完菜回来,我就做在她的卧室里看英语碟片训练听力,而她就在厨房做饭。碟片大多是关于爱的英语老片,看不太懂,但仍然被大概的故事情节和极力渲染的画面深深地吸引进去,这是我枯燥的学习生涯里唯一的娱乐。经常看得入神的时候,Mimi轻轻地走进来,手里端过来一杯酸奶,和一块三明治,边递给我边说:“我的电视男孩,晚餐来了!”我接过来,问:“Mimi,什么叫电视男孩?”“电视男孩是在美国比较流行的名称,就是说美国的孩子越来越多看地电视,越来越懒,边吃饭边看电视,这种生活方式很容易变胖。可我希望你是我的电视男孩,因为你太瘦了,需要再胖一点才好呢!”MImi笑着对我说。我说:“有你这样照顾我,我会变胖的。在你这里,我每天都能喝上酸奶了,从前我还不知道酸奶是什么滋味呢。谢谢你,我爱酸奶,我更爱把酸奶送到我嘴边的女人!”Mimi说:“你帮助我那么多还谢谢我啊,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也是你的到来,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生气。”我说:“我好幸福,和你在一起,听的是英语,看的是英语,说的是英语,我感觉连你给我的爱都是英语的,哈哈,Mimi,你也坐下来看片子吧,我有时候听不懂的,你帮我解释一下吧。”于是,Mimi也和我一起坐在地毯上,边吃边看,边聊边笑。</p><p> 这十三年前的话语和笑声和现在的的对话连续在了一起,好似同一个场景。我这次千里迢迢来见Mimi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情结吧?可我又怅然:我不能象从前那样自由自在地做我的电视男孩了,我已经有了家庭和事业,我只能作两天的短暂停留;MImi也老了,老得无法为我打开酸奶的瓶盖,老得无法为我做香蕉饼和三明治了。</p><p> 草草地吃完晚饭,Mimi进她的卧室换了套睡衣,这足足花了她近半个小时!Mimi:“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老了,行动越来越缓慢。”我安慰说:“这也是练习,通过这些练习,你的腿脚会灵便起来的,不要急,慢慢来!”Mimi催我说:“你去我的卧室里冲一下澡吧,好放松放松。”这话听起来好亲切好熟悉啊。在大学里,我们学生没有洗澡间的,自从认识Mimi后,我就再也不用在公共洗漱间里洗冷水澡了。每天从她的招待所里回宿舍之前,她就给我准备洗澡水了。她替我拿好毛巾,洗发水和肥皂,打开水龙头,把水温调到最适当的温度。当水蓄到了浴池的三分之二处,她就开始朝客厅里的我喊:“理查德,可以洗澡了!”然后,我就痛痛快快地洗个澡。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今天的我已经养成了每天洗澡的习惯,可我今天倒犹豫起来了。我哪能忍心再让年老体衰的Mimi象过去那样为我做洗澡前的准备?倘若我自己去准备,会不会又让老人家因为老迈而更加黯然神伤呢?想到这些,我决定不洗了,我伸了个懒腰,对Mimi撒娇地说:“哎,来美国这么多天,我变得越来越懒惰了,Mimi,我可不可以不洗澡了呀?”她笑了:“好吧,那你明天一定要洗的!”“哦,”我很听话地点点头。</p><p> 我们打开了电视,把灯光调到了最柔和的程度。屋子里顿然暗淡而温馨起来。Mimi坐在了她的电动沙发上。自从她行动不方便,就买了这个电动沙发。我坐在她身边的小沙发上。 其实电视只是一个幌子,我们谁也没有心思看电视。能这样坐在一起,能这么放松地呆在温馨的小屋子里,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机会实在太少了,少得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促膝闲谈了。Mimi为我的到来而折腾了一天,我见她很疲倦就催她睡觉,可她说“不”。我转了几次飞机才到这里来,我也很累,但我也不想睡。因为早点睡觉就无疑意味着缩短了我们在一起有意识地相处的时间。我问Mimi:“你通常什么时间睡觉?” “通常十点。”我说:“那我们聊到十点吧!”聊到九点半的时候,我不想再拖累她的身体了,我说:“你去睡吧。”Mimi说:“我没有关系,可我很担心你,跑了这么远来看我,你一定很累了。”见相持不下,我出了个主意,说:“既然我们都这么担心对方,我们就折中一下吧,我们再聊一会,但也不要到十点…….” 接着,Mimi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就九点三刻吧?”说完,我们都哈哈笑起来。</p><p> 九点三刻,我们很不情愿地行动起来了。我拉开折叠沙发,Mimi拿出来早就准备好的枕头和被子,嘱咐我:“刚睡的时候,你盖这条薄的,深夜里,温度要低一点的时候,你再加这条毛毯。 这里还有两条被单,你铺上,美国人有个习惯,人要睡在两条被单之间的,不过你是中国人,你可以随便一点。还给你准备了两条枕头,嫌低了,你就枕两个,美国人喜欢枕头高。”我一一点头答应着。她又摸索着打开她卧室里洗手间的灯,对我说:“我把我卧室的房门开一条缝,洗手间里的灯可以照出来一点,这样就能照见你夜里去洗手间的路了。你去我卧室洗手间的时候,不用蹑手蹑脚,不会吵醒我的,马桶也可以用水冲,也不会妨碍我睡觉,我即使醒了,也能马上睡着的。如果你实在怕吵醒我,用完马桶后也可以不冲的,等我起来的时候,我帮你冲…….”。我继续点头答应着,她的话语让我沐浴在爱的温泉里。她还说:“我家附近有一只鸟,夜里有可能要叫的,不用怕,那只是鸟而已,希望它不会影响你的睡眠……”我说:“Mimi, 你放心吧,我睡着了就象一头猪!”她笑着贴了贴我的脸颊,说:“晚安!”</p><p> 这一夜,我真的很晚安,沉沉地,甜甜地睡了一夜。早上五点钟,我被尿憋醒了,可我不想走进她的卧室,老人是很容易被惊醒的,而且她目前的身体太虚弱了,更何况她昨天劳累了一天。我决定用我的意志力为她争取一点睡眠。我就这样憋着,憋到了七点,直到听见她起床时疼痛的呻吟声。</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环绕Mimi家周围的一大片农场(摄于2005年)</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Mimi说:"耶苏是上帝的儿子。他被钉在十字架上,是因为他太爱我们了,他用他的血来拯救我们人类。这就是他对我们的爱,他的爱如阳光无处不在。我们也要象他那样去爱别人,我们就能在天堂见面。"(摄于2005年MImi家后院)</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p> 听见Mimi因疼痛而不由自主的喊叫声,我立刻意识到她正在经历的病痛远远超过表面上的状况,但她还是支撑着起来梳洗完毕后为我准备早餐,象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问我喝点什么,我说喝水,她问我吃点什么,我说就吃昨晚剩下来的。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好吧,等中午麦克来了,叫他带我们去吃大餐。”</p><p> 麦克十点准时到了,一进来就兴冲冲地喊:“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还是决定来了。我原本不想来的,我不想干扰你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因为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宝贵了。但是啊,我真的对你们的故事很感兴趣,我抵制不了想深入你们关系的诱惑,再说我也珍惜能和这位年轻人打交道的机会。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就接纳我吧!”我和Mimi被这调皮的老孩子逗得哈哈大笑,也引来了屋外明媚的阳光,迎着阳光,我还看见了窗外绿葱葱的春色。我们一下子轻松了很多,Mimi忘记了身上的疾病,我也忘记了明天就是我离开的日子,我们坐下来闲谈起来。我拿起一本关于去年美国南部飓风灾难的画册,Mimi和麦克见了立刻摇头,说那样的回忆太痛苦了,人们都流离失所,满目疮痍。麦克说,去年Mimi还收留了来自灾区的一对夫妇,减免了他们的大半房租。Mimi说是上帝叫她这样做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我和麦克(摄于2005年麦克家乡的教堂)</span></p> <p>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我的工作。他们摇头叹息,说中国的工资也太低了,说我的工作压力也太大了。麦克立刻掏出关于怎样减压的书来,说送给我,回家好好看,希望对我有所帮助。我说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我只带了我女儿的录象。我打开电脑,放了我女儿回安徽老家摘棉花的情形,他们看了都很开心。麦克问我兄弟几个,Mimi替我回答了,说我弟兄五个,她竟然还记得我大哥是卖烤鸭的,味道不错,生意也马马乎乎,二哥有三个孩子,负担不轻,三哥又如何如何,四哥又如何如何,我真的难以相信Mimi还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从未去过我老家的她仿佛在我的家乡生活了很多年。</p><p> 考虑到Mimi实在经不起乘车的颠簸,我和麦克把中餐买回了家。她见我们回来,高兴地摆好盘子刀叉纸巾,分好汉堡薯条番茄汁,再要我们分别坐下来。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吃的时候,饭前一个最最重要的步骤是祷告。我们三人都虔诚地低下头,Mimi轻声地发表祷告词:“我的主啊,感谢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丰盛的食物,让我们不会挨饿;感谢你让理查德走进了我的生活,给了我很多帮助;感谢你安排了理查德来看我,给了我无限慰籍。愿主保佑我的理查得明天平安回家,保佑他工作顺利,保佑他全家生活幸福,健康平安。阿门!”我和麦克也跟着说了声:“阿门!”后开始动起了刀叉。我边吃,心里边想着自己竟然进入了祷告词里的主角,成了上帝的宠儿,好幸福,好感动,我也跟着默默地祷告了一句:“主啊,保佑Mimi战胜疾病,尽快好起来!”</p><p> 我认识了Mimi,也就认识了上帝,认识了基督,认识了圣母玛利亚。Mimi无疑是世界上最虔诚的基督教徒,她相信世界万物都被一双大手控制着,被一颗心保佑着,这就是上帝的手,上帝的爱心。跟随基督的人,帮助基督传递爱心的人一定也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Mimi就是这样的人,温柔,安详,全身都洋溢着温暖的爱的力量。Mimi经历了丧夫丧子的切肤之痛后,她时常告诉我:人们在自然和命运面前时常感到无助,无助而产生胆怯,胆怯而绝望,所以我们要相信上帝,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他活在我们心中,他在我们无助胆怯的时候给我们无穷的力量和无私的支持,让我们战胜自己。我们得到了上帝的恩惠,我们也就要去感恩,要象上帝一样去热爱其他生命。</p><p> 在合肥的两年生活中,Mimi每个周日都要去那个拥挤的三孝口教堂,每次都带上我,每次都朝那个捐款箱里塞一些钱,每次见到那个中国牧师都要热情地打招呼,每次坐在教友身旁都感觉和兄弟姐妹团聚一般。他们无法用语言沟通,但他们的心无比的贴近。每次她都认真地听着中国教士的演讲,听不懂,但她用心感受。在这一方面,她也有遗憾:作为一直陪伴她的我没有入教,她感到美中不足。她回国后,屡次写信劝我多读她送给我的圣经,但那时的我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我那颗浮躁的心无法沉静下来,总推脱说忙。后来她从美国寄给我一本中文圣经,说这样读起来容易,帮我节约一点时间,但我还是说忙,她干脆又寄给我一本简易版圣经,还用别针别上最重要的几页,告诉我,如果实在没有时间就看看别针里夹着的那几页吧。哦,Mimi,我的上帝!</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我和Mimi在合肥天桥(1996年摄于三孝口教堂途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从教堂归来小栖(1996年摄于安徽大学外宾招待所庭院)</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p> 饭后,距离四点钟陪Mimi去看病还有三个多钟头,但我们并不焦急,三个人不约而同,很自然地从餐厅迈进了客厅。我先在靠墙的沙发坐下来,顺手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Mimi和麦克并排坐在了我的对面。下午的阳光已经偏离了窗户的方向,屋内显地有些暗,屋内的家具摆设有些模糊,但模糊得恰倒好处,模糊得轻松,模糊得和谐,模糊得温暖,模糊得我们三个人没有了任何距离。心情放松,心态沉静,这是一个适于怀旧的氛围,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一次跨越国籍,跨越年龄的漫漫长谈。我谈到了中国的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和和中国的现状,我还谈到了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相信,坐在我对面的两个老人是世界上最合格最忠诚的听众,他们两个认真地聆听着,象两个好奇的儿童正在听着引人入胜的童话故事。Mimi和麦克也谈了他们家族的历史,美国年轻人的任性和美国和谐的社会文化。我也饶有兴趣地听着,仿佛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的周围,我忽发奇想:原来上帝把我们按国界划分是天大的错误,在宇宙一样大的心灵里,地球只是一粒尘埃,哪能谈得上人与人之间的什么距离和隔阂,我们其实都有着一样的人性,一样的情感。</p><p> 谈着谈着,麦克站起身来走到左边的墙边,注视着一个像框。像框里坐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我。这张照片是前几年我公司的上海展厅开业那天拍的,我是司仪,所以穿着特别讲究,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西装打领带。我通过电子邮件把照片发给了Mimi, 并介绍了我当司仪的详细情况。Mimi从未见我如此打扮,还听说当了司仪且反响不错,她高兴得了不得,特意安装好那台搁置很久的彩色打印机,把这张照片打印了出来,裱在像框里挂在墙上。</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Mimi把这张照片打印了出来,裱在像框里挂在墙上。 </span></p> <p> 麦克把一直朝墙的脸转过来,对着Mimi开始了正式的询问,字正腔圆,口气象一位电视台记者进行采访:“请问Mimi女士,您当年在中国认识了很多中国朋友,为何只有这张照片上的年轻人深得你的赏识和宠爱,并且你们的感情还一直走到了今天?”麦克的如此调皮的突然一问令她怔了一下,因为这个问题简单得难以回答,好似问她为何一加一等于二一样。Mimi笑了笑,缓缓地说:“这个……. ,这个问题到难倒我了,我们自然而然就成这样了。”(如果Mimi会汉语一定会说水到渠成)。说完,Mimi陷入了沉思,默默地回忆着,并开始了慢慢的诉说,又好似自言自语:“那帮中国学生太可爱了,他们对他们的老师非常的尊重,尤其对我们外教十分热情友好。在他们当中,理查德的成绩并不好但特别好学,家里也特别贫穷。刚开始,我只是对他同情并给予作为老师应该给予的帮助。除了正常的上课以外,我鼓励他随其他学生到我的宿舍和我聊天,我纠正他的发音,鼓励他多说。随着慢慢的交往,越来越意识到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不是教英语和学英语的关系了,他对我这样一位老人的尊重,对我生活上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这些仅仅靠耐心而没有纯洁的爱心是做不到的,和他相处让我拥有了久别的亲情……。还有啊,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骨子里的乡情,反正对他越了解我就越爱他…….”接着Mimi又轻轻地摇摇头,对麦克说:“我真的说不上来, 不知道这些算不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反正他进入我的生活是上帝给我的礼物…….”。</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Mimi寓所里的英语角(摄于1995年安大外宾招待所)</span></p> <p> 麦克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看写字桌上那件裱在圆形镜框里的一个活泼可爱的中国刺绣猫,准备对我发问了。这是我那年第一次来美国看望MImi前,在周庄给她买的礼物,除了这个,我还带给她一大套瓷器碗碟。为了这些礼物,我还真破费一番周折。我这人从不大买礼物的,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后来想到中国最出名的就是陶瓷和刺绣了,于是特地去了一躺周庄和上海市区的一家超市,当我看到那活泼的刺绣猫和带兰色印花的陶瓷碗叠,心想就是它了。Mimi非常喜欢小动物和花的,所以她一定喜欢这些。</p><p> 但对那一大套的陶瓷,运输成了问题。很多朋友劝我不要带了,在飞机上铁定碎掉,可是,我痴痴地想啊,只带一只又轻又小的猫咪给Mimi,过于礼轻过于方便了,只有这又沉又重的陶瓷才能足以表达我对她的深情厚意啊,她若欣赏不到这么漂亮的兰花陶瓷,该多遗憾啊,她的遗憾将是我的终生遗憾!我决定赌一把。我借了一只银色硬壳行李箱,在出行的前夜,我跪在地板上精心包装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把全部瓷器稍稍宽心地塞进那个硬壳行李箱,我自己的衣物则放进另外一个行李箱里。但我心里好不塌实,从上海到东京,从东京到美国,我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行李的一次次托运转移。在机场的候机室里,我焦急不安地透过玻璃墙注视着所有的行李从黑人手里放到运输带再移进机尾仓的全部过程。我努力搜寻着属于我的那件银色硬壳箱,祈祷它没有受到粗鲁的黑人的虐待。可就有那么一次,我眼睁睁地看见我的宝贝箱子被一个粗心的工作人员重重地滑落在地上,箱体上立刻出现一道碎裂的印痕,我好心疼啊,伙计啊,小心点不行啊,那不是行李,那是我的一颗心啊,我的那颗心破碎了,我的这颗心在流血!</p><p> 我的箱子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到了Mimi的家,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箱子检查是否还有幸存者,另我惊喜的是,所有的碗碟竟然完好无损,那碗碟上的兰花仍然开得那么艳丽。Mimi见了,一把搂住我,紧紧地贴着我的脸颊,连声喊着:“哦,我亲爱的孩子,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你不该带这么多的礼物啊,我真的难以想象你是怎么不顾旅途颠簸把这么重的瓷器从中国一路带到美国来的,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要知道,你的到来就是我的最好礼物呀,我的傻孩子!”</p><p> 从此以后,Mimi就收藏起了这些瓷器,说以后有机会请朋友吃中国餐的时候拿出来用,让大家一起分享我的这些珍贵的礼物,而她把那个刺绣猫一直摆在了那个写字桌上最显眼的位置。麦克欣赏完这只猫后,仍然模仿记者的口吻问我:“请问理查德先生,你当初又为何那么喜欢这样一个美国老太太?她有那么多的中国学生和朋友,为何只有你不远万里来看望她,还给她带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早有了心理准备,比Mimi的回答从容得多了,我慢慢地开始了我的叙说:“Mimi在我的英语学习中,帮助了我很多,她不仅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鼓励我去开口说英语,收留我做她的助手来训练我的日常口语,她还时常特意介绍我认识其他的外国人,让我有更多说英语的机会。她经常带我和她的外国朋友一起出去吃饭游玩。曾经有一次,一个桌子上坐了八个不同国籍的人,我笑称我们是八国联军…… ”。</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Mimi生日我来过(1995年摄于Mimi寓所)</span></p> <p> 麦克笑着看了看Mimi,Mimi边笑边点头默认了我的话。</p><p> 我继续说:“不仅如此,Mimi在生活上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MImi自己的工资并不高,但她几乎承担起了我的全部生活用费。她见我衣着单薄,就利用每次出去旅游的机会按我的身材买很多衣服,我身上那件有泰国地图的汗衫和鲸鱼图案的衬衣至今还穿在身上……”。</p><p> Mimi微笑着说:“哦,那算起来也穿了十几年了。”</p><p> 我说:“恩,Mimi,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在外面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很愧疚地告诉你:你买的那件鲸鱼衬衣被撕碎了。你帮我包扎好并让我脱掉衬衣后,你竟然拿起了针线把碎掉的那块缝得完好无缺。当我看着Mimi带着老花镜为我低头缝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感情再也离不开这样一位老太太了…….”。</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Mimi和我的鲸鱼衬衣(1998年摄于江苏昆山)</span></p> <p> “但是,”我顿了顿说:“经济上的资助和英语学习上的帮助还不是我依赖她的最重要的理由。对我自己的父母,有心去报答,但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对我的朋友,我要选一些有趣的话题去谈论;对老师校长和领导更要说一些违背自己意志的话;可是对Mimi,我可以说出心底里的任何话语,哪怕是对他人来说微不足道的,琐碎乏味的,Mimi却异常在意,认真地聆听,只要是关于我的。她关心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个故事,她的感情也随着我的思绪而波荡起伏,她喜欢我所喜欢的人,她也不满意我所痛恨的人。她用她那平和的话语安慰我的不足,用甜美的微笑赞许我的长处。在Mimi安详的眼神下,我不用虚荣地避短,也不用虚伪地谦虚。在她的慈爱中,我可以尽情的撒娇,可以尽情的叙说。她关心我所关心的一切,她时刻都站在我这边,丝毫没有作为外国人的隔阂,在我心中,她就是我的中国的奶奶,我是她最最宠爱的孩子!她在我心中是爱的化身,浑身洋溢着爱的力量,只要立在她的身边,我就被她散发出来的爱的能量包围着,心里时刻流着涓涓暖流。她对我的关注和爱是无人代替的。我的母亲无疑是最爱的我的人,但作为农民的母亲对我爱得过于深沉和含蓄,但MImi也许占了美国人的优势,她把对我的爱直露地表达出来,不仅用生活的细节还用热烈的语言和拥抱尽情地表达对我的赞赏和喜欢,让她的爱如这屋外团团的绿色包围着我,让我感觉我生活在爱的天堂里!”"</p><p> “麦克”,我说:“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那么爱Mimi, 因为她给了我充分的关注。金钱是爱,耐心是爱,关注更是至高无上的爱!"</p><p> </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六</p><p> 时间如飞,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我们三人起身去医院。Mimi特地把看病的时间安排在今天——我探望她的日子,也许有我的陪同可以稳定一下她那紧张的情绪。想怕老人看病都和Mimi一样紧张,因为老人的任何疾病都有可能和死亡挂钩。我也很紧张。我默默祈祷:她骨头里的疼痛只是暂时的疼痛而已,而不是绝症的信号。我搀扶着Mimi进了医院,给她找了一把适合高龄人的椅子。看病前的等待是揪心难耐的,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我随手拿了一本家具方面的杂志,对她详细介绍了家具方面的知识,她饶有兴趣地听着,对我投来赞赏的目光。</p><p> 医生喊到了Mimi的名字。医生规定,陪同人员不允许进入。我扶着Mimi走到门口,依依不舍,我对这样的老人一人面对医生放心不下。也许因为我是中国人,也许因为Mimi实在太弱了,也许被我和Mimi的关系所感动,那些年轻的女护士们竟然破了先例,热情地招呼我进去。那个年轻的男医生非常主动热情,做了自我介绍,然后给Mimi做了详细检查,最后他给出了病因和建议,他说:“你脊椎和髋骨的疼痛主要是因为年老骨头疏松,捎不注意就会骨折,还可能会继续扩展到其它部位,而且恢复得异常缓慢,你的脊椎和髋骨就是这个情况。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疗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减少运动。”医生见Mimi一脸无奈的表情,他强调说:“我知道绝对做到不运动是不可能的,但我要说,对一个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能不动尽量不要动,越少运动,恢复得越快,一天能做到只动几次,比如五次那将非常理想,如果必要,我给你打个石膏。”Mimi听了,点头下了决心:“好吧,我回去尽量少动。”医生说:“很好,平时不要开车了,也不能坐车,因为车子的任何抖动都有可能给你带来极大的后果……”。</p><p> 我听到这里,想触电一般陡然一惊!天啊,我还一直以为Mimi的病是因为老人腿脚不灵便了,所以特意让她老人家多做运动练习呢。回顾这两天让Mimi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到很内疚!我让这样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一大早不顾车子的颠簸去机场接我;我让这样一位拖着病体的八十二岁的老人走上机场二楼焦急地等我几个时辰;我让一个任何运动都可能导致骨折的的八十二岁病人陪我去寻找中国餐厅;我让一个连车都不能坐,可能导致其它部位骨折而疼痛的老人去超市行走购物;我竟然没有阻止她忍着骨头的巨痛费力地为我准备晚餐!我简直是在犯罪啊!也许这一次我不应该来看她的,不应该在她重病的时候来打扰她的。我怎么总是容易忘记她病老的现状,而贪婪地飞过来滥用她的爱且糟蹋她的身体呢?</p><p> 其实Mimi曾经已经从鬼门关走过一趟了啊!九八年,从合肥回国一年的她终于禁不住对中国的思念,拖着苍老的病体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长途奔波从美国又来合肥来看朋友们了。她又顶着炎炎烈日,长途跋涉来昆山花桥,到我的破旧出租屋看我了。她还参观了我的工厂,执意要见我的老板,向他强调我是她的最好的学生,希望他能善待我。最后她才恋恋不舍地从上海离开了中国。回去以后,她因结肠癌病倒住院,无法执笔写信通知我们,在她病重之际,再三请求她的侄媳写信通知我,说她患的是肠癌,无法写信,不要过于挂念。我很焦急,但那时的我是不可能有机会去美国的,除了写信没有丝毫办法,但当我收到回信的时候,我得知:Mimi奇迹般地病愈出院了!奇迹啊,这也许是美国先进的医学条件救了她,但我坚信:是因为她那无私的爱和对基督的虔诚感动了上帝!</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赞美诗:耶苏啊,我曾应许,永远服侍我主;我主啊,我的朋友,常求与我相聚;主若时常在我旁,我将奋斗不惧;主若时常前引路,我便随从无虑.阿门!</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七</p><p> 出来医院,我忧心憧憧地告诉麦克关于MImi的病情,麦克摇头叹息说:“让她静止不动是不可能的!她绝对不是一个闲得住的老人啊!”对Mimi的病我很不乐观,骨折对年轻人来说或许没什么,可对这样一位老人也可以成为绝症,而未受外力作用就自然骨折的情况更加可怕,极有可能会蔓延到全身骨骼,而让一位本来就伤感于垂暮的孤独老人整日静止不动尤其可怕。</p><p> 在车上,我故作轻松地对Mimi说:“听了医生的解释,我感觉好多了,你只是骨折而已,不是什么绝症,只要尽量不动就一定能够恢复的。你认为呢,Mimi?”她也说:“是啊,我也感觉轻松多了,仅仅是骨折——只是对身体的疼痛,我已经受够了…….”。</p><p>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但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从今天开始执行好吗?不要再动了,尽量睡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不要再烧饭了,也不要浇花了,以后更不要再说要开车的话了……”我象连珠炮似地劝起来。</p><p> Mimi点头说:“我会听你的话的,但从明天开始执行,等你走了,我一定什么事情也不做了…….”。我一听这话急了,说:“Mimi,都这时候了,你还考虑我!不要让我后悔这次的到来好吗?最好是从今天开始。我已经算过了,虽然每天只动五次的说法不太现实,但每天只动十次是有可能的。我已经帮你算过了,早晨起床动一次,去洗手间动一次,坐上椅子动一次,早餐动一次,再坐上椅子动一次,午餐动一次,再去洗手间动一次……,你把电话放在你椅子的旁边,电话来了你不用站起来去接,也可以在无聊的时候就打打电话给你的朋友,饭菜是绝对不能让你来做了,让你侄子一家前天晚上为你准备好所有的食物…..”</p><p> Mimi见我的脸急得通红,赶忙连声说:“我会的,我会的…..”。我继续说:“那就好,我知道这样静止不动,对你很残酷,但一定不要着急,急的时候你就想啊:多忍耐一会,好得就快一点,等病好了,不是照样可以动了,与其痛苦地保持运动不如停下来等病好了正常地运动啊。你一定要相信,你的病一定会好的,等你病好了,我下次再来看你!”</p><p> 下次再来看她?我觉得这话说得很违心。Mimi的状况让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不仅深受疼痛的折磨,而且进食日益减少,Mimi自己说她这半个月瘦了十几斤。麦克还说她最近常常记不起事情,大脑也日益退化,这两天比较正常是因为见到我了,有可能是回光返照的结果。我希望麦克说的是错误的,但我对Mimi的状况无法乐观起来。</p><p> 晚上,我催Mimi早点睡觉。Mimi说她虽然不能帮我收拾行李,但她可以看着我收拾行装,好确保我不会漏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沉闷的气氛中,我慢慢地收拾我的衣物。明天早上四点,Mimi的侄子将送我去机场,离别总是伤感的。Mimi提醒我明天早上牙膏牙刷不要忘记带了,我说恩,我还说明天早上我会偷偷地走的,叫Mimi不要起来送我了。MIMI说她一定要起来送的,反正也睡不着。后来,我们谁也不说话了。看看那昏暗的台灯,看看浑浊的灯光下沙发上收拾好的箱子,看看依然挂在墙上的我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看看那写字台上渐渐要隐去身影的刺绣猫,再看看电动椅上白发苍苍瘦骨嶙峋脸色凝重的Mimi,我好伤心。她轻轻地说话了:“我不想让你走啊,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可是我知道,中国的两个女孩也在等你盼你回来,她们比我更加需要你……”。我的眼睛湿润了,Mimi啊,和你在一起,我都差点忘记中国了。真的,Mimi,如果没有中国,我会留下来陪你一辈子的,可现实总是很无奈很残酷。两天的停留太短暂了,刚和MIMI说了“你好”,就要和她说“再见”。昨天刚刚和她在机场久别重逢,还没有来得及感知久别重逢的喜悦,今天就要经历告别的伤感。原来,我来看Mimi,并没有来得及给她任何慰籍,而只是让她老人家体验一场生离死别的痛苦!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啊?</p><p> 今天的悲伤和11年前告别时的伤感太相似了,接近到没有了距离。1996年,一直陪伴Mimi的我要毕业了,临走的那一天,Mimi不无伤感地说:“我不希望你毕业,希望你留下来陪我,可是,我不能留下你啊,你不会忘记你要走出去闯荡挣钱反哺家族这样的使命的,有你陪伴我两年我已经知足了……”Mimi亲了我一口,这是Mimi第一次亲我,她总考虑到中国人的害羞心理,从不亲我的,但这一次她亲了我,但接着他把我推出门外,哽吟着大声地喊:“你走吧,走吧!”我走在走廊里,久久地听见背后“你走吧,走吧”的悲怆的回音。</p><p> 但这一次我不能让她过于伤感,她的身体已经禁不起情绪的起落了。我轻轻地抱着她,深情地说:“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保重好身体,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做一个健康幸福的美国奶奶,让我想着,让我思念着,让我爱着,好吗?”Mimi柔声说:“真对不起,这次很不巧,你来了我正好生病了,没有带你出去转转,也没有给你烧一顿象样的晚餐……”。“没关系的,等你好了,我下次再来!”</p><p> 早上四点钟,Mimi还是挣扎着起来目送我上车。我压抑着情绪,只是和她轻轻地抱了抱,就挥手再见了,我要让她见证我认为她会好起来的轻松摸样,我也要让她相信我下次还会来看她,下下次也会来看她,以后一直来看她。可一上车,我就悲伤起来,我对Mimi的状况非常悲观,如这正在黑暗中前行的车子,前途没有光明。</p><p> 我终于回到了中国的家,我立刻拨通了Mimi的电话,可接电话的是她的侄媳,她匆忙地说:“自从你走后,Mimi就无法站立走路了,现在已经住院”。我赶紧问医院的电话号码,她说:“我也不知道,等我有了号码你再打过来,我马上要去上班了,再见!”搁下电话,我摊在了沙发上。果然如此啊,前几天真的是回光返照?还是因为我的拜访把她原本虚弱的身体拖垮了?我好后悔,我好焦急,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她也许不久就能出院的吧?她最痛恨住院的啊,她是禁不起这落寞的悲伤的。不行,我一定要问到Mimi医院的电话号码。这些天里,我疯狂地拨打Mimi家里的号码,可没有人接听了,她的侄媳跑哪去了?她的侄子跑哪去了?还是他们嫌烦,根本就拔掉Mimi卧室的电话线了?越没有人接电话,我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没有麦克的电话号码,我连写了几封EMAIL给麦克,但也石沉大海,遥无消息。我焦急万分,如坐针钻。这是怎么回事啊,在信息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我竟然没有办法拿到Mimi医院的电话号码;美国我都亲自去了那么多次了,我竟然无法和Mimi说句话!这是怎样的另人绝望的世界?</p><p> 躺在医院的Mimi是不是又单独一人数着日出日落?她是不是又有其它部位的骨头骨折了?她会不会全身瘫痪了?她的疼痛会不会遍布全身了呀,那该会是怎样的非人折磨?她会不会因为和外界隔绝,和爱她的人隔绝而感到更加绝望呢?难道善良的Mimi也逃脱不了常人病老时的凄草斜阳般落暮的厄运?哦,Mimi,你要挺住啊!</p><p> 我无法和Mimi取得联系,我只能重新操起搁下的键盘,拼命地去写,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不是为别人而写,不顾看者的喜好,完全为Mimi而写,为我自己而写,向我自己叙述,来平服我不安的心灵,来表达我那颗感恩的心。我写啊写,回绝了朋友的宴请,取消一切娱乐活动,不再上网聊天,不去健身房,早点回家,晚点睡觉,推迟五一回老家的日期,我要做的,只有疯狂地,去写,写。</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我弱时,你陪着我;你病了,我却不在你身边!(摄于1995年外宾招待所阳台)</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