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对我说

抓猫的鱼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生、长在一座北方二三线的老工业城市,太原远郊区外的一座始建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造纸工厂。那时候,她挺着八九个月的大肚子,在车间里时而抱着几十斤重的纸摞走来走去,时而拽动拉杆将米余厚的纸垛裁作两截,时而在轰鸣的印刷机器旁一坐三四个小时,直到肚子有了动静,才在工友们慌乱的招呼下坐上厂里班车,赶往市区的中心医院。</p><p class="ql-block">回家的时候阴雨绵绵,宽敞空荡、车窗残破、冷风嗖嗖的中巴车里多了个我。路上一个来小时,奶奶怕我被捂死,隔段时间掀开被子看一眼,阴冷的风恩赐给幼小的我相伴终生的鼻炎,也让月子里的她落下一生的毛病。</p><p class="ql-block">从小,印象中的她,似乎总在忙碌。</p><p class="ql-block">依稀记得幼儿园中班时期,周末她倒三班,就把我锁独自在家。小小的我就在炕上一个人玩扑克,约莫她快回来了,便把牌一张张码成固定的顺序,等她回来跟我玩时,自然而然起到一手好牌,又偏偏被我克制。每次我赢了她都会抱起夸我聪明,我也高兴的手舞足蹈,或许她早已看穿了我的小把戏。之后边做饭边给我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孩子,这是你的家”还有“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有时会给我讲“苦果”和“渔夫与小金鱼”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上小学后,我们厂破产了,全厂上千工人下岗,我们家也破产了,她被买断工龄自主择业,父亲的承包的铺子,曾经全村最大,最红火的副食商店,由于跟老东家供销社的债务纠纷和账目上的纰漏,被告上法庭,接到传票的父亲,整日奔波于律所、审计局和法院,希望可以扳回一城。直到法院下了判决书,查封了店铺和库房里的货。父亲从此一蹶不振,整日抱怨供销社主任、会计和店里雇员摆了他一道,甚至消极避世,开始求神拜佛。她却更忙了,我的午饭和晚饭只能在奶奶家或者姥姥家打游击。</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每天放学后还是会特意绕道经过自家门口,看看家大门有没锁,如果锁撘上没挂那黑黑的大锁头,那我便会雀跃着奔回家和她待一会,有时甚至能一块吃顿饭。尽管这种情景在小学几年时间基本属于小概率事件。</p><p class="ql-block">除了官司败诉,父亲还欠下一堆批发商的货款,家中债台高筑。下岗后没本钱也没高学历的她,只好到附近大学食堂打工。小学四年级那年,家里经济条件每况愈下,尽管如此,她还执意给我办了转学,从厂里每个年级十几人的子弟学校转到大学的附小,费用自然水涨船高,从每年固定的八十元,变为每学期五百元的借读费,四季不同的校服费,各式各样的教辅材料、课外读物、杂志期刊的费用。我接触到了英语周报,百家作文指导,水粉画、软硬笔书法,多媒体英语教室,电子琴房,还有电脑微机室等从前没见过的新事物。每当我放学回家兴冲冲向她炫耀所见所闻,或是垂头丧气的抱怨别人都有的新足球队服,四驱车或遥控飞机的时候,她总会摸着我的头轻声细语告诉我,“作为学生,比的是学习。咱家的条件,是我们的原因,因此你要更加努力,将来才能做到更好,靠自己追求你想要的。”</p><p class="ql-block">她在食堂最初的工作是收拾饭后的餐桌。大学一食堂的大厅里上百张的餐桌,每天早、午、晚餐时间,她就推个小车穿梭于餐桌间的过道,收拾桌面,清理地面。记得她曾跟我说过,“吃饭的时候要养成好习惯,别像一些大学生,吃顿饭把餐桌造的像垃圾堆。”从那以后我不管在哪里吃饭,餐桌面前的这一块都尽量保持干净。</p><p class="ql-block">后来上了初中,她从食堂大厅转到二层小灶餐厅的后厨洗碗,这样的好处是工作时间固定,结束后她可以再打一份工:以前的厂领导在邻村里开了间私人印刷作坊,干活计件,相对时间比较灵活。这样,食堂下班后,她就能到老领导的厂子里干活,裁纸、排版、印刷装订都是以前手到拿来的熟练技术活,干多挣多,赶上开学季,老板催的紧,她常常是通宵干到半夜,白天继续到食堂洗碗。</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凌晨三点多她到家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午夜十二点,我去村口印刷厂等她,大约三点,和干完活的她一起回家时,经过村口,借着昏暗的月光,只见一个披着白色床单,手持菜刀的身影在道路中间狂舞。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看的心惊胆战,“别怕,就是个疯子。”她一面低声安慰我,一面脚下蹬的飞快,从疯子身边飞驰而过。靠着她背上湿漉漉的衣服,在夜风中很凉。</p><p class="ql-block">有时周末无事的午后,我会跑到后厨帮忙,充满异味污水泡沫光滑的地面,一箱一箱的餐具推来,手下动作稍慢,身后就会堆起长长的一排。看着她那小小的身躯,一鼓作气端起盛满碗盘的塑料箱,架在洗碗池边,小心翼翼将粘着剩菜、油污的盘子大致清理后放入第一个水池。第二个水池的水较第一个清澈些,水温却高,隔着橡胶手套都烫的生疼;经过两轮的刷洗,脏污的餐盘已经涤荡的很干净了,接下来按顺序插架、上机。插满碗盘的架子逐一从高温消毒洗碗机另一端出来,不一会便排满轨道。她便急忙赶到那端,将架子从轨道端下来,把六十七度高温的餐盘摞好入柜。经过消毒冒着热气的盘子真的很烫,没做过的人很难体会。几个小时围着这几个池子和一台机器团团转,那场景酷似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的工人流水线,每月工资三百,除了我的学杂费用,她都悉数攒起还债,多年来从未见她添过一件新衣。</p><p class="ql-block">上了初中,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午饭就能自己解决,早晨她会把饭做好放蒸锅,我中午放学后加热就能对付一口,不必再麻烦老人们。餐盘里有时会有一些小龙虾、大雁腿之类的稀罕食材。每每此时我大饱口福,要好的哥们也会来沾光。直到许久后的一个下午,她被食堂开除,我才知道这些美味的来源:她担心青春期的我营养不良,每遇到餐盘剩菜中,还算比较完好的,便挑些装袋带回,供我美餐一顿,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后厨主管有远房亲戚前来投奔,没有岗位,于是借题发挥开除了她。那个下午,她回来的比平日里早一些,坐在床边低声啜泣,我在旁不知如何劝慰,心中像蒸锅中的虾子,挣扎又无奈。</p><p class="ql-block">种种生活的苦楚,我的笨笔根本无法写出万分之一二。</p><p class="ql-block">中考我以两分之差,无缘市里的重点高中,只得在附近大学的附属高中走读,她赶上四零五零再就业政策,被安排到市里的某街办工作,终于是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收入却赶不上打工的时候。每日坐火车来回跑家,回来后挎包里总是沉甸甸的,原来是每经过铁道和废旧厂房,总会拾一些沿途的废铁块、断钢筋之类,拿回来攒起卖废品。</p><p class="ql-block">我自幼生的黑瘦矮小,家庭的变故,周遭的际遇,让我形成自负又自卑,热血又冷漠,善良又自私,坚韧又软弱,勇敢又怯懦,勤谨又懒惰,渴望同伴又不合群的复杂性格。</p><p class="ql-block">凭着中考不上不下的成绩,忝列教学质量一般的附中重点班末席,拧巴的我对自己就读的这所普高并不满意,于是干脆“躺平”:课堂打瞌睡,打球,上网,终于惹出一些事端,还连累了同班的班主任儿子。老班一怒之下,准备将我赶出重点班,甚至建议校方开除我这害群之马。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窗外,看着她像做错事的学生站在老班桌旁百般求告并写保证书,恨不得闯进去将那个教育子女失败还迁怒于我又为难她的老家伙暴打一顿。回家路上,月朗星稀,她走在前面,我推车走在后面,我真的很希望她打我两下,哪怕骂我一顿也好,她只淡淡跟我说,“我这辈子只为了两个人写过保证书,一次是为了你舅在派出所写的,还有就是这一次,你还记得你的愿望吗?考到北京上大学,08年去看你,顺便看奥运会…”我攥紧拳头埋下头去,不让她看到我的泪水。</p><p class="ql-block">事不遂人愿,十九那年,我并没有实现承诺考到北京,心灰意冷之下,萌生了上职校去学修车或厨师的念头,她说:“我觉得这次考试应该不是你的真实水平。”我考虑良久决定复读,她拿出家中仅有买断工龄的四千多块钱给我交了补习费,我开始了在外住校的生活。后来考到外地,上了所二本类的医科院校。那年她退休,接了份看孩子的营生。按月给我打生活费,“钱不够了告我!吃喝上别省,别苛待自己。”是她那些年最常跟我说的话。五年后毕业回到家乡找工作,从医,又转行从警,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迹十几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身上还有一丝一毫的闪光之处,或者一点一滴接人待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做到少许的宽恕、乐观、正直和慈悲,我都得感谢她。</p><p class="ql-block">她待人最是仁慈,也最温和,从不会说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记得那些年,古惑仔系列电影风靡一时,我和邻村辍学的少年们抽着烟在街头厮混,不巧被她撞到,拧着我的耳朵回到家中,抄起硬毛鞋刷沾点水使劲儿将我胳膊上的纹身贴擦去,那片皮肤被刷的通红,疼得我呲牙咧嘴,犟道:“改天我去纹到身上,看你咋擦掉!”她说:“你真敢跑去纹身,我肯定给你把那块皮揭了。”她的语气平静而坚决,我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p><p class="ql-block">人生到处何处是,应似飞鸿踏雪泥。</p><p class="ql-block">她的大半生都是在辛苦劳作,从小帮助姥姥洗衣做饭带孩子,16岁跟随姥爷出来打工,十几年来赚钱全部交回家中补贴家用,直至成家,后来家里遭逢变故,下岗,打工,再就业,退休,除还清债务外,还供我读高中,大学,买房,成家。她拥有的不多,却把最好的都留给我。</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参加公安工作多年,经历了形形色色的案件,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情冷暖,看多了世间不为人知的黑暗,才朦胧地看到一些世事的本质,体悟到她大半生来的不易。</p><p class="ql-block">繁忙的工作使得我甚少有时间陪伴她左右。“公务在身,时刻谨记秉公办事,切不可为谋私利滥用职权,更不可有贪念,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每次见面,她总不忘翻来覆去地对我谆谆叮嘱。祖母去世,我忙于案件没能全程参与丧礼,遭到全家的非议,只有她对我说:“自古忠孝两难全,因公废私,你做的没错。”去年,经过组织重重考验,终于转正,光荣成为一名党员,还因案件侦破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回到家中她一脸自豪对我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p><p class="ql-block">翻看她手机,无意间发现自制的小视频,从诗歌比赛到征文获奖,从入警培训到入党宣誓,从白衣到警服,原来我的每一点进步,每一点荣誉都被她一一记录,细细珍藏。</p><p class="ql-block">去年冬天她的膝盖做了手术,出院那日大雪纷飞,回到楼道口,我蹲在车门下准备背她上楼,却被她严词拒绝,死死抓着楼道栏杆称“不用,自己能行!”最后终究还是自己一瘸一拐的上去,从未见过她如此坚决地坚持一件事,心里清楚不过,她知我患有哮喘,怕我劳累。</p><p class="ql-block">我的生命,是她给我的,我之所以能长大成人,全靠她的血汗灌养。我之所以没能成为一个十分坏的人,也多是由她感化、教管的。如今她年过花甲,仍在学生公寓做宿管,多次苦劝她辞职回家,过清闲日子,她却总说:“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的感觉,头脑灵活,不容易得老年痴呆。”我深知她尚有心愿未达成:我也定会努力,把本职工作做好,多破案,不辜负她教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