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引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有几年没在母亲节的时候为母亲写下文字了,觉得现在有些应景的东西都是场面上做给别人看的。一直耿耿于怀死活绕不过去又无解的问题是,母亲六年来一直想回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果任何一天突然告诉她:妈,我们接您回家。母亲都会认为那天就是“母亲节”,回家以后的每一天也都是“母亲节“。否则母亲都是郁郁寡欢。所以,这几年母亲的生日,各种年节包括母亲节,我都在视频的时候避免说“X节快乐”。母亲分明心里有解不开的结,还当着面祝辞快乐,说虚情假意都是轻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残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前两天,祖堂山福利院通知说,院里和病区准备在母亲节里搞一个关怀活动,内容包括子女给老人写一封信,由护理人员当面读给老人听。我情不自禁地写了如下“致母亲”的文字。预览时觉得太伤感了,本意是喜庆欢乐,结果戳到老人家的痛处,母亲又如何母亲节快乐?于是大刀阔斧的删改,整了一个欢乐喜庆加前途光明的版本。这个时候应该由谁正在念给母亲听,不知母亲作何感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子女是否把老人送往养老院,不是一个有统一标准答案的选择题,但确实是一个趋势。有学术研究从社会的、经济的、医疗健康和道德伦理的不同角度加以论证,但老人们完全不在意这些。于我母亲而言,她的祖辈和父辈都是由子女养老送终,外婆也是由父母伺候床前直至终老。可是到她这儿就变了。学术上叫做转型期的阵痛。记得当年学校食堂的一位中老年女工跟我们聊天,说她五十多了,一个人已经无法端起一大盆被省教委命名为“南师豆腐”的高校名菜,就拿不到绩效工资。“我年轻时端得动一盆菜的时候讲资历,我拿的钱少就算了。现在改讲力气我又拿钱少,没得道理哎!” 我没法、也说不出口”牺牲品“ 三个字。但转型期的牺牲是一个不争的残酷事实。我们这一辈人,大概不会指望子女床前尽孝,我们已经转过型了,包括没有床前尽孝于父母,算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如果世界上只有理性也就算了,我可以自慰。我一位曾为政府部门厅官的大学同学,退休后在家专职伺候已过百岁的老母,每天用开塞露就不说了,三天两头要灌肠,都是亲力亲为,家中并无护工。他自己从未提及此事,我是听他夫人说的。让我由衷敬佩,他担得起 “儿子”的称号而不是一个表示亲属关系的普通名词。想起好龙的叶公,我有时甚至都瞧不起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致母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妈妈,今天是母亲节,您的节日!如果不是新冠疫情的限制,我们会去看望您,双手给您奉上一束七色康乃馨,表达我们对您的爱和祝福,也表达我们的遗憾和无奈,虽然不能确定您是否理解康乃馨七种不同颜色的涵义。我们能够确定的是,您并不在意一束甚至十束或一百束康乃馨,您只想回家。大概您今生永远也不能理解和原谅我们。您真正想得到的,我们却没能给您,这是我们心里永远的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十月怀胎,您就在自己身体里给我们营造了一个温暖而神奇的家,一个现代科学称作“生态系统”的自足生存环境。您,就是我们的空气、水和粮食,就是我们生存所需要的一切。出生后,您给了我们一个有桌椅床铺物质的家,一个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放学放假后风雨无阻都非回不可的家。长大后,我们似乎四海为家。但逢年过节,我们兴奋地说回家,就是回到您的身边,我们小时候每天都回的那个家。再后来,您病了,病得我们无法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来亲自照顾您。您不情愿又无奈地把自己交给了我们极不情愿也非常无奈的决定和安排,住进了南京祖堂山福利院。您一生都为我们付出,住进祖堂山福利院也许是您觉得您能为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您以前应该没有仔细设想过自己如何度过晚年的生活,您也一定没有料到自己会因脑梗而栽倒在地,从此就无法站立行走,逐步发展为无法坐轮椅,完全依靠鼻饲营养液维持生命,常年与床为伴。您也一定没有料到自己会因脑梗的恶化而最终失去自主吞咽能力,终日靠鼻饲营养液为生。但您一定确信,您会四世同堂地跟着儿女度过晚年,就像当年外婆跟着您一个屋檐下,走到生命的尽头。在您的意识里,作为长子,我理当是您的终身依靠。再不济还有次子和女儿。在您的意识里,养老院都是孤寡老人的去所,再怎么也轮不到您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所以,当您在接受抢救与康复治疗的三个多月后,离开合肥去南京祖堂山福利院的时候,您非常痛苦、非常失望,又非常无奈。我猜想,您一定想不通这世道的变化:您这一辈人,都是在家伺候自己的老人养老送终。怎么到您这儿规矩就改变了。您可能甚至认为,这不仅是规矩,这是天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您在答应去南京祖堂山福利院的那一刻,我就想起四十四年前外婆答应我因上大学而去合肥暂住的情景。外婆没有理由怀疑我大学毕业后接她回南京的承诺,那个承诺承载着规矩和天理。当然,后来的情况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那个承诺化作泡影。那时我对自己有个安慰,其实也是一个未兑现承诺的籍口:外婆跟着母亲度过晚年生活也是常理。那事儿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折磨我。我在说服您去祖堂山福利院的时候,我没有对您承诺将来接您回合肥,我知道那种可能几乎没有。我跟您说的都是实情,残酷的实情。您最终接受了,我知道您并不是想通了,而是为了儿女的解脱。那是您理智战胜了感觉,那是您以委屈自己解救儿女。</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们清楚您这些年一直想回家;您也明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安享晚年,您被这种矛盾折磨着,每一天都算是心里上的煎熬。在“母亲节”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们深知您并不快乐,衰老和疾病不会给您放一天假。我们可以对您说很多母亲节喜庆祝福的话。但我们确信您会觉得很虚伪,也很敷衍。即便能博得您一时的兴奋,您很快就会回到现实中来。我们希望睿智的您活在真实之中,至少避免粉饰真实的残酷造成的额外痛苦和折磨。有一句话我们对您说过无数遍,那就是,我们到了您的这种年龄和健康状态,大概率我们会羡慕您现在的待遇。只有这样想的时候,我们心里才会好受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们只想对您说:妈妈,您就是我们的家!如同我们当年在您的身体里,您永远是我们的空气、水、粮食。您早已在您身体之外构筑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作“场“的世界。这个”场“就是我们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所以,我们真的希望您能感受到,我们一直和您住在一起,您真的一直并永远住在自己的家里。</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后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南宋诗人方岳在《别才子令》诗里说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我是把养老院作为一个严肃而严重的社会问题,以自己的 “一叶知秋” 表达对这个重大题材的个人感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写完后突然把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想在一起了。苏轼说:“天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鲁迅却刻意安排阿Q在紧要关头画圆。人的一生何尝又不是在执着努力画一个肯定不圆的圆,而不顾 “天有阴晴圆缺” 的自然法则。所以阿Q在手抖受到挫折之后, “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