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星空

公子扶苏（兰三少）

李星空当了逃兵。

他不想去台湾，只想找到王月夜，然后一起私奔。于是，他趁部队南撤，寻了个机会溜了号。

当时局面非常混乱，各级长官自顾不暇，他偷溜进废弃的马棚藏了起来，等蝗虫般的败退之师走后，趁夜跑了出来。

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伪装起来赶往家乡茅凉。

李星空原来叫李二娃，他是听了王月夜讲的童话故事才改的名。王月夜是茅凉豪绅王志雄的爱女，才貌双绝，温婉动人。李二娃父亲李牛是王家长工，云泥之别的生命轨迹本不会有交集。

可老天很认真的开了个玩笑，王月夜十岁那年，落河溺水被十三岁的李二娃救了。

当时，王家扶老携幼到茅凉河畔郊游，人多了，难免出现疏漏，王月夜就是趁这个机会溜了出去，她天性好动，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正值初春，茅凉河洪水滔滔，犹如择人而噬的洪荒巨龙，浪花拍岸，卷起层层雪花。远山近水，甚是壮阔。

王月夜初生牛犊，不晓得河水凶险，独自在岸边玩耍，看见回流漩涡处有几尾鱼在游动，甚是好奇。往前走了一步，探出身子，却踩到松软的泥上，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

河水湍急且冰冷，瞬间将她吞没了。如同落水的鸡仔儿双手上下扑腾，却无济于事。刺骨的河水如同万千冰刀，将她寸寸割裂，倒卷的河水比她家的大黑狗面对外来者还要凶狠，狂吠不止，撕咬不止。

地狱的触手瞬间缠绕上来，她感觉一切都在远去，想哭却哭不出来，死亡的气息麻木了一切感知。

当她陷入无边黑暗，胸腔快要炸裂之际，一只强壮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胸脯，失魂落魄的脑袋瞬间露出了河面。那一刻，她眼前闪过一丝明悟，堵塞的口鼻突然通畅了。一边贪婪的吞咽空气，一边死命抓住救命的稻草。

紧张的情绪，让她拥有了远超平日的力量，几乎要把那条救命的手臂抓断。

李二娃水性很好，怒卷的河水也挡不住他救人的决心。他也是偷溜出来的，正巧看到大小姐掉河里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掉，就如猎豹一般栽进了河里。他好像水里的鱼，滑溜的身子上下翻动绕到大小姐背后，一把搂了过去，使出浑身解数往岸边拖拽。

手臂不时传来阵阵剧痛，气的他直骂娘。

毕竟年幼，体力不支，不慎喝了几口水，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把人救了上来，便躺岸边喘粗气。

王月夜被拖上岸，缓了好半天，才惊醒过来，望着汹焰滔天的河水，同时想起胸脯被冒犯经历，恐惧和悲伤交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之嘹亮，宛如夜风咆哮。

这时，王志雄才发现爱女不见了，众人顿时炸了锅，苍蝇般四处搜寻起来。直到听见哭声，才找到这边来。

王志雄突然见到女儿浑身湿漉漉，哭的撕心裂肺，以为被长工儿子欺负了。怒火塞满了胸腔，不由分说，直接给了小家伙好大一个耳掴子。

李二娃被打懵了，完全没搞懂东家天马行空的报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咬着牙，低着头，死命盯着脚丫，挽起的裤腿上不时流下几道水痕，显得那么荒唐滑稽。

王月夜惊魂未定，见救命恩人被打，想开口说话，却好似被小鬼卡住了喉咙，着急起来，哭的更伤心了。

王月夜越加汹涌的哭声，更坐实了长工儿子的恶行，王志雄恢复了豪绅的做派，指使人把凶徒绑了起来。李牛是老实木讷的苦力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儿子求情。片刻功夫，额头就磕出了血。

长工比下人还不如，王志雄自然不可能给面子，更不会心软，勃然大怒，喝道，“子不教父之过，一块儿绑了。”

于是，李家父子被绑了个结结实实，死狗一般丢在地上。

“喂，说话啊，是我救了你，别恩将仇报啊，”李二娃见父亲也被绑了，这才反应过来，挣扎道。

“聒噪，嘴堵上，”王志雄恶狠狠道。

王月夜急得如青蛙一般手舞足蹈，支支吾吾想帮忙解释，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王志雄则认为爱女受了天大委屈才变成这样。

于是，破布条凶狠的塞进了李家父子的嘴巴，他们像两头待宰的猪一般被抬回王家后院。

李二娃双目无神，仰望天空，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真该让那恩将仇报的小妮子淹死。他是多么愚蠢，怎么不考虑清楚就跳河救人呢？这事儿和阿爸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他搞不懂，为什么救了人反而要被绑起来。脑袋都想疼了，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嘴巴里的破布真臭，不晓得是谁的裹脚布。要有机会，一定给他塞回去。

李二娃胡乱想着，等待东家最后的审判。李牛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认命了似的。过了好半天，也不见动静，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清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绝望的等待最让人害怕的。

李二娃都快麻木了，才听到脚步声，那一刻，他反而释然了，该来的总会来的。他被架了起来，松了绳子。这才看到王志雄板着脸看了过来。旁边，王月夜换了身漂亮的衣服俏生生站着，宛如一只活泼小精灵，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

一时间，他搞不懂王家父女的操作了，想不通就不想了，大咧咧的扯掉嘴里的破布，扔地上重重踩了两脚，又赶忙去看阿爸的情况。

王志雄感觉受到了侮辱，泥腿子也想上房揭瓦了。胸口剧烈起伏，好似憋了颗闷雷。眼看就要炸裂了。王月夜看出情况不对，嗲声道，“阿爹，别忘了答应女儿的。”

“哎，小女把实情说了，这样吧，为了补偿，以后就当小女的跟班如何，”王志雄压着怒火，说道。觉得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是最大让步了，若不是爱女的缘故，这番话都是不屑于说的。

李二娃不喜欢王志雄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更不喜欢王月夜的忘恩负义，断然拒绝了。

“不稀罕，还是把我吊起来吧，”李二娃倔脾气上来了。憋在胸口的气不通顺，会让他灵魂炸裂的。

“哈哈，好个泥腿子，闺女，别怪老爹了，”王志雄扬起手掌，重重扇了下去。

李二娃嘴角被打出了血，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冷冷的，一言不发。

李飞连忙跪在东家面前，用身子挡在两人之间。

“啊，”王月夜眼疾手快，连忙抱住了父亲胳膊。

王志雄被爱女绊住了，动不了粗了。转而对着李飞发飙，喝道，“好个李飞，生个儿子来给老子做对么，信不信打死你个龟孙。”

“老爷，是二娃不懂事，我让他给您老人家道歉，绝对言听计从，快，二娃，跪下，”李飞碰碰又是一阵磕头。前半句是对东家说的，后半句是对儿子说的。

在父亲的苦苦拖拽之下，憋红了脸的李二娃心软了，重重跪了下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心里暗暗发誓，要把王月夜扔水里淹死。打定了报复的主意，也就释然了，磕头如捣蒜。

“嗯，这还差不多，就这样吧，先去休息，明天去小姐哪儿报道，”王豪绅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王月夜却回头做了个鬼脸。

“别搞事情啊，除非想连累你老子被捆起来打死，下次就没那么好的事了，”李父警告道。

李星空如泄了气的皮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很大，似乎包含了所有的委屈。灵魂深处第一次对这个世道产生了质疑。

翌日，李二娃冷着脸来到王月夜面前，趁周围没人，小声说道，“忘恩负义的小狼，没你的好。反正不做你的跟班。”

王月夜小脸气的通红，嚷道，“不是的。”

两人各有心事，气氛瞬间尴尬了。过了好半天，王月夜才打破了僵局。

“不想当跟班不行的，不过你可以提条件，”王月夜说道。

李二娃心里还在盘算怎么淹死眼前的小娘皮，骤然听到她说话，眼珠子转了转，狡黠道，“你说的？”

“对，君子无悔，说话算话，不然拉钩也行，”王月夜眼睛一亮，只要李二娃和她说话，就开心。她永远无法忘记濒临死亡时，他那强有力的臂弯，有着隔绝生死的能力呢。

“好吧，我不和旱鸭子玩，无趣的很，”李二娃循循善诱，等着小妮子央求着学游泳。然而，他等了半天，王月夜也没说话，而是惊恐的望着天空，死亡的记忆又一次卷了过来，吓得发抖。

不知是不是出于本能，王月夜一下子钻进了他的怀里。温香入怀，神魂俱颤，好像天上的祥云钻进了心底，暖洋洋的。顿时浇灭了他复仇的欲望。

李二娃仿佛品尝到了世间最美的佳肴，越发觉得王月夜温婉可爱。

“嗯，好吧，不学游泳也行，教我读书写字吧，”李二娃说道。

“好呀，”王月夜欣然同意了，跳出了李二娃的怀抱，脸颊绯红如三月桃花。

王月夜没食言而肥，认真教李二娃读书识字，还给他讲童话故事。有一年除夕，王家大操大办忙着搞年夜饭。两人趁机偷偷爬到楼顶，仰望星空，残月若隐若现，冷艳至极。她给他讲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故事。

听得痴迷，李二娃说道，“我要换个名字，像七个小矮人保护白雪公主一样保护你，像众星拱卫月亮一样呵护你。我以后叫星空，李星空。”

王月夜听得痴迷，扑进了情郎怀里，轻声呢喃，“李星空，王月夜，好般配呢”。

那一夜，他们私定了终生。

三天后，王月夜去县城上学了，听说是新式学堂，能学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李星空远远躲着，望着心爱的人渐行渐远。他们约定，过阵子找机会一起奔赴革命圣地，听说延安崇尚婚姻自由。那样，他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王月夜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不幸的是，日记落在了闺房，被王志雄发现了。看着里面的污言秽语，勃然大怒，当即叫人把李星空抓了起来。

“好呀，让你当跟班，竟敢打起主意了，老子让你不得好死，泥腿子也想要仙女，呸，”王志雄气的脸色涨红，指着鼻子骂道。

王志雄亲自上手，皮鞭都打断了一根。李星空被吊在横梁上，感觉手臂都快断了。全身也火辣辣的疼，感觉热油泼在身上似的。不过，他硬挺着，咬牙道，“打不死我有你好瞧，月夜是我的，我们早就私定了终生。”

这些话，如同热油泼在王志雄头上，皮鞭如雨，感觉不解气，又叫人去烧热油，他要活活烫死诱拐她女儿的杂碎。

李星空豁出去了，怡然不惧。他已明白月夜心意，此生无憾了。

这时，县里突然有人来了。王志雄压住怒火，跑去接待了。

李牛偷偷溜进来，冒险救出了儿子，等王志雄反应过来，人都出了茅凉县。

伤势过重，李星空差点死掉，连续发了几天烧，没想到奇迹般挺了过来。流落他乡，好不容易才找到份伙计糊口。幸好王月夜教了他不少知识，算是派上了用场。

后来，抗战爆发了，四处征兵，李星空怀着满腔热血，弃笔从戎，投身疆场。他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又有文化，升迁做了军官。

李星空一刻也不曾忘记远方心爱的人儿。抗战好不容易结束了，委员长又发动了内战，他不想打，只想见到王月夜。

渡江战役后，国军溃退千里，李星空才找到机会溜走。他沿路乞讨，回到茅凉，迫不及待赶去王家。

王家此时风声鹤唳，正准备逃亡台湾呢。李星空悄悄潜了进去，心情莫名复杂，生出了几分胆怯，此去经年，他怕王月夜变了心。向来握枪都很稳健的手，也不由得发抖。

他趁人不备，溜进王月夜的闺房，幽香扑鼻，熟悉的芬芳勾起了遥远而深沉的记忆。眼角不自觉流下泪来。他轻轻唤了声，“月夜。”

没人回应，房间显得异常空寂。他有些慌，如绵阳般迈开细碎的脚步，将整个屋子翻了一遍。没人，而且看起来很久没人住过了。心头好似灌满了冰块，神经都感到颤抖。不详的预感如同茅凉的秋水，蔓延全身，处处透着萧瑟。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全身紧绷，急切中带着希冀。呼吸比打仗时还要粗重。

进来的不是王月夜，是服侍她的丫鬟小翠。李星空眼里闪过一缕失望，出手如电，擒住了小翠，轻声喝道，“别嚷，不然弄死你。”

脖颈被捏住，小翠老实如鹌鹑，微微点头，眼里噙着泪花。

“大小姐呢？”李星空松了口气，微微松了手。

“救命啊，”感觉脖子能呼吸，小翠拼命叫起来。

李星空倒是被小翠整不会了，丢下她就想跑。可惜叫声惊动了院子里的丁客。没跑出去几步就被拦住了。里三层外三层，一时间无法逃脱。

王志雄闻声赶了过来，一看是诱拐过爱女的混账东西，怒不可遏，厉声道，“好哇，小杂碎，贼心不死啊，抓住他，往死里打。”

众丁客听了，立马围上来。李星空已非吴下阿蒙，沉着冷静，慢悠悠拔出了手枪，朝天就是一枪，带有弧度的爆响优美动听，直接把众人吓蒙了。

“王八蛋，该算总账了，说，月夜在哪？”李星空用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仇人，酣畅淋漓的感觉油然而生，穷人也有掌握命运的时刻啊。

王志雄却被吓了一跳，随即就冷静了下来，轻蔑道，“有本事就开枪，老子死了，月夜在台湾无依无靠，看她怎么活。”

“月夜去了台湾？怎么可能，她说过要去延安的，南辕北辙，老滑头，休要骗人，”李星空激动起来，手也不住颤抖。

“小翠，去把夜儿的日记拿来，让这个……让李家小子死心，”王志雄说道。

不一会儿，小翠拿着日记下来了，确实是王月夜的笔记。

李星空一去经年，王月夜思念成疾，日渐消瘦。后来听说李星空的部队败退，要撤出内陆，于是，她同意了父亲的建议，半个月前收拾行囊，远赴台湾了。

当然，王志雄说谎了，把女儿先诓骗走了。阴差阳错，月夜星空又一次完美错开。

李星空拿着日记的手不停颤抖。他是多么愚蠢，干嘛当逃兵啊。月夜到了台湾，无亲无故，可咋办啊。双手无力，差点连枪都握不住了。

他和王志雄的仇一辈子也报不了了。想着月夜远在他乡孤苦无依，胸腔就如同要炸开似的。隔海相望的彼岸比生和死的距离还远。

李星空离开了茅凉，参加了解放海南的战役，随后又向北挺进朝鲜，从此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