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回忆

梦想天空

　　又一个母亲节到了，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写追忆妈妈的文字了，不是时光的流逝冲淡了女儿对妈妈的思念，是怕我笔尖的泪水再次浸湿了那颗趋于平静的心。

记得在妈妈刚刚离去的那段日子里，女儿的情感世界像是遭受了一场海啸般的袭击，我呆在家里常常夜不能寐，走出外面感觉天空是灰色的，空气是冰冷的，在我思念的疼痛中，似乎觉得妈妈把整个世界都带走了……

但是，今天，我的身心经过四千多个日夜的修复、打磨和感悟，终于可以放下执念，静静地打开记忆的闸门，让儿时的故事在妈妈的言行举止中慢慢回放。

儿时的故事

　　小时候，当妈妈忙完一天的活儿，点起煤油灯坐在炕头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们围拢在妈妈的身边总爱仰起脸听妈妈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妈妈八岁失去了娘，十岁失去了爹，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年月，妈妈的童年就只能颠沛流离、轮流跟着几位哥哥嫂嫂艰难度日。最让人扎心的是听到妈妈说她和哥哥嫂嫂们住在一起，每晚不脱衣服把身子筒进硬邦邦的粗毛口袋里睡觉，冷得一晚上不敢动一下，我的眼泪也会悄悄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妈妈十六岁那年被娶进裴氏家族的大家庭。妈妈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娶她时候的装新袄是问父亲的七妈借的，典礼仪式刚结束，本家侄女就劝说妈妈脱下那件大棉袄要还给主人，妈妈哭了，听话地脱下了那件本就不属于她的大棉袄。十六岁的妈妈走进了那样一个陌生的大家庭，而这个大家庭当时的情况实属特殊，大妈刚三十出头就患恶疾撇下五个孩子离去了，年迈的爷爷奶奶帮助大爹扶养着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可祸不单行，最小的两个还是不久便相继夭折了。大爹的身心再遭重创，为了不让三个孩子遭受更多的磨难，大爹终未再娶。妈妈刚进门，失去母爱的大哥和两个姐姐就把稚气未脱的二妈当作自己的母亲，妈妈也就开始了她不同寻常的母亲生涯。奶奶虽说心地慈善，却也不失那个时代做婆婆的威严。妈妈进门没几天，奶奶每到做饭的时候就借故到地里干农活儿，把操持一大家子人的做饭任务撂给了妈妈。妈妈一次次踏过手足无措的坎儿，不久便做得一手精致、可口的饭菜，妈妈的厨艺得到了奶奶的认可，更让奶奶赏识的是妈妈心灵手巧的针线活儿。因为奶奶天生手脚笨拙，不善于做针线活儿，于是这一大家子老小的做饭和针线活儿的担子就落到了妈妈的肩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妈妈就开始了为一大家老小日夜不停的辛苦操劳。白天，妈妈除了一日三餐的操持，还得跟父亲到地里干农活儿，晚上还要在油灯下为一大家人缝新补旧。记得妈妈说，一双大男人鞋，几个晚上才能赶做出来。好多次在深夜纳鞋底的时候，因打盹，被油灯的火苗燎了头发，实在困的不行，用针扎一下额头，就能清醒一阵。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妈妈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二哥（跟着大哥排行），而小妈妈一岁的大哥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妈妈就和父亲辛勤劳作，节衣缩食，积攒钱财帮助大爹操办大哥的婚事。紧接着，大姐、二姐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在那个没有节育意识的年代，妈妈一边陆续生育着自己的子女，一边操办大姐、二姐的婚事，婚后还得亲自为她们守月子。更让人扎心的是，妈妈说，她在生了三哥后怀着身孕不停地劳作，到了产期临盆生下一个死胎，多亏老天照应，大人无恙。长年累月的针线活儿再加上粗重的农活儿，让妈妈的手指关节严重变形。妈妈有一个磨得铮亮的顶针，从我记事时候起就一直嵌在右手中指两个凸起的关节间，已经脱不下来，似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直到妈妈临终前，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它给取下来。妈妈用她的坚强、大爱和辛劳与父亲撑起了我们这个幸福和睦的大家庭。后来，我常想，妈妈这一生的聪明贤惠、精致委婉，是谁给了她最好的启蒙教育？谁是影响妈妈一生的人？

妈妈的针线包

前排左一为大姐

二姐和妈妈合影

大哥、大嫂

大哥大嫂和大姐、二姐

　　在妈妈的讲述中，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关于奶奶的故事。奶奶到了晚年，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却患了一种糊涂症，当地人说那是人老“迷窍”了。出外面转一圈回来就连家人都不认识了，一开门语气和表情变得毕恭毕敬，分明是感觉走到了别人家。更搞笑的是刚和妈妈“拌”了嘴，出门转悠了一圈回来就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上面来的干部，父亲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逗奶奶：“大娘，听说你家的儿媳妇对您不敬，成天和您拌嘴，我们特意来征求您的意见，不行就打发了吧。”奶奶一本正经地叹口气：“唉，娃娃疙蛋的，快算了吧。”最无奈的是奶奶的“勤快”常常整的妈妈哭笑不得。只要看见妈妈走出家门，奶奶就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常常往破锅里舀水开始烧水做饭，把炉膛弄得一团糟。有一次奶奶乘妈妈不在偷着给姐姐拿煤油炒饭吃，姐姐吃着那刺鼻的煤油炒饭恶心的想吐，奶奶还一个劲地训斥姐姐：“还不赶快吃，要不你妈妈回来看见了又要怪罪咱娘娘孙子俩！”最让妈妈无奈的是，每当妈妈出去放羊、干活，只要看管的人稍有疏忽，奶奶就独自走出家门溜走了。妈妈常常一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看奶奶在不在，如果不在就糟了。妈妈来不及做饭，就得在房前屋后找到奶奶的小脚印和沙坡上连爬带滚的痕迹，一路跋涉总算找到了奶奶，可奶奶总是执拗着不肯回家，妈妈就强行背起奶奶往回走。奶奶俯在妈妈的背上拳打脚踢，折腾得妈妈精疲力竭，汗水混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白天这样，夜里也不得安宁，常常妈妈在劳作了一天之后，晚上还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一家老小缝新补旧，即使灭了灯躺下也不敢睡踏实，总得随时提防奶奶的举动。有一次，妈妈睡着了，猛然间听见奶奶自言自语的叹道：“啊呀，冻死他娘娘了！”妈妈点着灯一看，奶奶浑身一丝不挂地披着被子从外面踏进了家门，妈妈赶紧叫醒了睡在炕上地下的一家人，大伙儿起来一看，被子、枕头边到处是奶奶的便痕，最惨的是睡在地下的哥哥们，由于奶奶拉肚子控制不住的粪便就一路洒落，淋的哥哥们的身上、被褥、枕头到处都是。当然这半夜折腾、收拾清洗的差使还是属于妈妈。那段日子里，奶奶成了这个家的麻烦制造者，也是这个家的开心果。妈妈在述及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一脸的温馨，仿佛是在叙述发生在别人身旁的故事，体会不出有丝毫痛苦、无奈的表情。倒是常常听到妈妈在述说完这些故事后补充上这么一段：“唉，那时候的日子过的紧巴，可怜你爷爷奶奶吃不上吃好的东西，只能是把日常的饭菜尽量做的可口些，让他们吃的舒服。你们爷爷奶奶走了以后，总觉着家里空落落的，没有了先前的热闹、乐趣。”爷爷奶奶都高寿，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都活了八十多岁。

妈妈的言传身教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我们家和邻居家最不相同的是，别的家庭都能看到爸爸妈妈一起忙碌的身影，不管是种地，还是放羊，总有两个大人领着孩子们分工协作的情景，而我们家却很少见到父亲的身影，似乎家里的一大摊子就只有妈妈撑着。因为从我出生时候起，父亲就担任生产队的队长，白天领着社员干活儿，晚上住在十几里外的生产队房，十天半月不回家。在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月，我最愁的是妈妈又打发我抱着个升子到邻居婶婶家去借玉米面、高粱米，那种尴尬、畏缩让我宁肯钻到地缝里去，也不愿去面对那种硬着头皮应付的无奈。记得有一次，妈妈实在搜寻不出能够让我们充饥的东西，一大早打发三哥到隔着库布其沙漠的沿河滩去弄粮食，天黑了还不见人影。姐姐、哥哥们干活放羊回来没的吃都瘫软地躺在门前的沙坡上，妈妈翻遍粮房，找到些黄豆炒熟了，每人给分了半碗。就在那样的窘迫境地，虽然不免听到妈妈对父亲的牢骚、抱怨，不过一旦父亲回来，妈妈看着父亲那张黝黑瘦消的脸和疲惫的身子，眼神里还是流露出那种小孩子难以读懂的怜悯、包容和大度，也很少见妈妈当着我们的面给过父亲难堪或大动肝火。至今回想起来，也许正是妈妈的坚强、忍耐和善解人意成全了父亲一心为公、无私奉献的美名。

　　小时候，妈妈对我们管教很严，众兄弟姐妹们，不管是谁犯了错误，总难逃妈妈的责罚。妈妈说，三哥小时候最调皮，因而挨打最多。有一次，妈妈又接到邻居孩子告三哥的状，她又要责罚三哥，可三哥跑的太快，任她怎么追赶还是没追上，于是妈妈就气喘吁吁地倚着墙埂央求道：“三仁，你站住，让我打一下就不打了嘛。”三哥回过头来调皮地望了妈妈一眼，还是飞快地逃跑了。记忆中，我们犯了错误，最怕妈妈那严厉的眼神和无情的巴掌。

　　妈妈对我们的教育渗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记得在我还处于懵懂的小孩子时候，常常听到妈妈对姐姐的训导：“女孩子，该站有站样，坐有坐样，睡有睡样；做女人要恪守三贵：嘴贵（不传递闲言碎语），手贵（不爱拿别人的东西），贞贵（坚守女人的贞节）。女人活得最有底气就是要能得到周围人特别是男人的尊重。”嫂嫂们进了家门，常听妈妈拿别人家的例子来开导、提醒嫂嫂们：“我最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女人，死了谁苦了谁，难道女人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可以随便葬送在男人的火头上？还有人一受气就往娘家跑，跑了迟早撑不住还得羞头懒面地回来啊！”妈妈朴素的话语让我们明白,家是女人的阵地，怎么可以随便撤离呢？妈妈有时也常说：“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有骨气的男人总不会把一肚子的苦水向女人倒出，女人如果把自己的男人整的灰头土脸没了脾性，女人再有能耐又能怎样？这世道还不是靠男人的面子撑着？男人大都是火性子，在男人的火头上，我们该避就避一避，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他火气下去了，你再和他理论，还不都是你的理？”当然这些教诲我只从妈妈对姐姐、嫂嫂们的循循善诱中听来，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很少亲口对我说过，大概是妈妈认为我读了那么多书，已经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了。殊不知，妈妈这些做人的教诲、真谛已深深地刻在我的骨子里，融在我的血液里。

　　人们说妈妈是一位贤妻良母，是父亲的贤内助，而在我的心目中，妈妈的形象远不只这些。记得在我得到父亲的允许，背起书包上学的那天，面对我撒手放下的一大堆活儿，妈妈并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牢骚满腹，而是慈祥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子，我在那间破旧的小土房子里（两个年级的十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屋子里，由三哥任两个年级的全科老师）上完了小学三年级就到十几里外的大队学校住校了。记得有一年正月开学，原来我们三个女生住的宿舍被学校占用了，只把我们临时安排在一间门窗都无法关严的破房子里，整晚上那种寒冷、恐惧折磨得人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我回到家里，妈妈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在我面前，我没有心思吃饭，只坐在炕沿，大颗大颗的泪滴一个劲地往外涌。妈妈问我怎么了，我把学校宿舍的窘境告诉了妈妈。妈妈显出一副镇静的神情，缓缓地说：“那就快不要念书了，还是回家放羊、干农活儿哇。”我有些不甘心，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妈妈的脸，接着妈妈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说道：“人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家里日子过的这么紧，我和你老子硬撑着让你上学，就是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当一辈子的睁眼瞎。你上面的哥哥、姐姐们没有好好念书，不是他们吃不了这份苦，是咱们家实在撑不下去了。你的几个哥哥都是中途辍学，你姐姐连走进校门的机会都没有，你算幸运，能走出这个小村子，到那个正儿八经的学校念书。我常常放羊时扛着一把铁锹，利用羊儿们静静吃草的间隙掏根子（挖甘草），有时候一连拉上几天肚子，身子软得坐下就不想再站起来，可一想到能为你换取几块哪怕是几毛钱的学费，我就有劲了，能坚持再掏一会儿……”不等妈妈说完，我试去脸颊的泪水，坚定地说：“妈妈，我不苦，我会继续上学的，您放心吧！”从那以后，我在求学的路上或者工作生活中，再也没有想过“苦难”二字，妈妈的坚强给了我一路向前的决心和勇气。

大爱无疆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妈妈就有个习惯，每次做好饭，把饭菜端在炕桌上，等一家老小吃饭的时候，妈妈就开始收拾凉房和院子，任我们怎么催喊，却是改变不了这个习惯。等大伙儿吃饱了，妈妈回来边收拾碗筷随便扒拉几口，有时看着饭菜不宽裕也就不吃了，妈妈常说：“我不想吃，做饭时闻就闻饱了。”年幼的我曾想，妈妈的胃口真好！不吃饭就能闻饱，我怎么顿顿吃还老觉着饿？后来渐渐明白，在那视吃饱为最大满足的年月，妈妈是在用生命呵护着一家老小填饱肚子。

　　记忆中，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家里有最珍贵的好吃的从来都是留着给客人享用的，只有客人吃剩了才有小孩子品尝的份，妈妈是从来不肯尝一口的。尽管妈妈的大半生都在贫穷中煎熬，但妈妈从来没有把物质和金钱看得有多么重要。在接待亲戚乡邻的往来中，妈妈从来都是倾其所有，不管哪方的亲戚客人来到我们家，妈妈总是把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做成精致的美味来款待客人。有人说妈妈不会过日子，过于大手大脚，但妈妈毫不在乎别人的说法，只要自己心里不留遗憾就无怨无悔。亲戚邻居们哪家有困难，她都不惜一切，倾心相助。难怪妈妈的口碑那么好，妈妈走到哪里，都会赢来敬重、仰慕的目光。从妈妈的身上我渐渐感悟到，原来放下自我，放下金钱，人性可以这么书写。

　　回顾妈妈的一生，我终于明白，妈妈，您的智慧、品行和大爱并没有谁给予您启蒙、传授，是您用那颗慈善虔诚的心一生都在修行，您用一生的善举和付出完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让您那美丽的灵魂得以升华，又开始了一段新的启程。妈妈，现在的我不再那么悲伤，不再那么疼痛，因为我明白，我并没有失去您，您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您的大爱已铭刻在我的生命里，您把整个世界都给了我。妈妈，您的灵魂永远与我们相伴，我们永远在您的光辉照耀下前行。

　　在这个静悄悄的母亲节里，女儿依然只能默默地为您送上一束馨香的康乃馨，祝妈妈在天堂里母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