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圆粑

老秋

爸爸妈妈接走了宝宝崽。坐的是琥珀色的越野车，去的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那年他刚满三周岁，已经报好了名，到当地一家条件较好的幼儿园上小班。

宝宝崽是在江南一个古镇出生的。妈妈生下他不久就离开了古镇，跟随爸爸去了大都市。爸爸妈妈要在大都市打拼，计划买一套商品房定居下来。要为宝宝崽的将来创造好条件。说什么也不能亏了孩子，不能输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想把宝宝崽带在身边却无人照看，只好把刚出生的他交给奶奶。奶奶很开心，早有把宝宝崽留在身边照看的想法。真的是件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放心吧，带宝宝崽我比你俩强。”

奶奶的确蛮有经验。宝宝崽出世就缺口粮（妈妈没奶水）。没奶水的宝宝崽奶奶更疼爱。她早就向身边的亲朋好友打听好了，那个品牌的奶粉质量如何、那家的宝宝喂得又白又胖。甚至婴儿奶粉店的店名地址也记住了。果然，出手不凡，宝宝崽出生刚满二个月，足足长了六斤五两。抱在怀中肉嘟嘟的，人见人爱。街坊四邻都夸她有两把刷子。她给儿子媳妇打电话的声音宏亮，隔壁邻居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满满的成就感。真不愧是块老生姜，辣！

宝宝崽吃了睡，醒了吃，像只圆滚滚的小猪猪。然后，有一阵子白天睡，晚上又哭又闹。莫不是没喂饱，他饿了？不对，奶量未减丝毫。亲亲他的额头，体温正常。莫不是……奶奶心急如焚，赶紧用绒毯包着他，顾不了已经是半夜三更，寒风刺骨，急匆匆地奔向儿童医院。医院向来特别重视半夜儿童急诊，儿科医生认真负责，一番检查，没有查出宝宝崽有什么异常情况。结果宝宝崽拉着医生的听诊器不松手，与医生挤眉弄眼混得个脸熟，“格格”地憨笑。奶奶抬手往脑门一拍，恍然大悟，宝宝崽的现状这叫困反觉。错把白天当晚上，却把晚上当白天。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第二天，她从文具店买来了纸笔，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到：“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太天光。”一连抄写了七八张纸，趁着夜深人静，贴到弄头巷尾，公共厕所的墙上。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太天光。她很作兴这种民间广为流行的方法。

七坐八爬，宝宝崽转眼间八个月大了。奶奶脸庞多了几道沟壑，裤腰稍有点肥大。不说她不累，但她累并快乐着。单纯吃奶粉不能满足宝宝崽的身体发育，她又寻思着替他增加辅食：子糕（鸡蛋羹）、蔬菜面条。奶奶不买店里的宝宝米粉，担心吃了火气重。她有一件传家宝—擂钵。擂钵是用瓷土烧制而成的，敝口，上大下小，呈天青色，里面密布很多细槽，排列均匀，用擂棒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转动，经过浸泡的大米，很容易擂成微小的颗粒。加水稍熬，便成浓稠的，香喷喷的，可口的营养米糊。宝宝崽吃得快，时时伸出舌头舔嘴唇。

不知不觉中宝宝崽立满周岁。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特别地看得起，纷纷送来了太红礼包。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奶奶历来讲究礼尚往来，在五星级大酒店摆了十几桌美味佳肴答谢。场面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奶奶开心得不得了，忙上忙下，忙得脚底板不沾灰。又过了几天，一切都是回归平静。奶奶坐在摇箩旁边，瞧着睡着了的宝宝崽，心里“格登”一声，忽然间发觉他“抽条”了，原来圆鼓鼓的脸，好像瘦了一点点。怪不得平时吃饭不正经，食欲不振，恹恹吞咽。

的确，宝宝崽不再满足现有的那些常吃的东西。比如早餐：清汤、面条、包子、肉饼汤，吃着吃着突然会用舌尖顶出嘴巴。吃腻了。某日，奶奶苦思冥想，突然脑袋灵光一闪，何不包些芝麻圆粑给宝宝崽充当早餐。也许宝宝崽特别喜欢。就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捋起衣袖说干就干。她从杂物间找出搁置多年，积满灰尘的小石磨，买来优质鹅湖晚米，磨成颗粒细腻白花花的米粉。炒熟黑芝麻，提炼香味。掺和白糖，又香又甜。再加上猪油，馅料更胜一筹。弄堂里生活的妇人家，大部分都会做粑，但做得好的恐怕不多。她算是个能干婆，当然属于例外。

煤气灶吐出蓝色火焰，舔着黑色的锅底，锅内热水沸腾，芝麻圆粑在竹编的蒸笼里舒坦地躺着，形状如乒乓球般大，它们之间肩紧挨肩，享受火气的热情，期待惊艳时刻的到来。刚出蒸笼的芝麻圆粑白玉无瑕，在袅袅的蒸气衬托下，更加雪白纯净。秀在其外，味美其中。宝宝崽急不可待伸出小手就抓，奶奶迅速出手阻挡：“小心烫手！馋嘴猫。”

芝麻圆粑真好吃，粑皮软糯而有咬劲，粑馅甜汁盈盈，唇齿留香。宝宝崽喜欢芝麻圆粑，就像西安人爱羊肉泡馍、兰州人爱牛肉拉面。宝宝崽不光自己吃，还不断地往奶奶嘴巴里塞，好东西大家分享。奶奶笑逐颜开，乐得在一帮老姐妹面前摆脸，夸她的孙子大方、乖巧、聪明、懂得孝敬长辈。老姐妹们也羡慕奶奶好有福气。听罢，奶奶抱着宝宝上街买玩具，走路带风，精神气十足。

日子过得不徐不疾。宝宝崽长到了三周岁，回到大都市父母的身边。奶奶依依不舍，常常背着人抹眼泪。为了宝宝崽的将来，有个良好的发展空间，舍不得也要舍得。奶奶通情达理。俗话说：舍不得牛皮熬不成胶。

大都市里的幼儿园真的好气派，不过在刚到大都市的宝宝崽眼里还是陌生的地方。幼儿园的早餐常吃稀饭、馒头、花卷、面条、鸡蛋，这些食物他不太喜欢。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他觉得没有奶奶做的芝麻圆粑好吃。“宝宝崽，你怎么不爱吃早餐？”“我要吃芝麻圆粑。”他想吃芝麻圆粑，同时也想念奶奶，梦中奶奶给他穿衣，给他喂饭，晚上还用胳膊给他当枕头。晶莹的泪花，不由地扑哧扑哧往下掉。芝麻圆粑究竟是何物，幼儿园里的老师恐怕是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的民间食物种类多如牛毛，谁也讲不清楚，道不明白。好在手机身边带，随时随地与宝宝崽妈妈通个微信。

宝宝崽刚去大都市的日子里，奶奶常常暗暗流泪，六神无主，打麻将输钱，炒菜少盐。某日儿媳妇的一个微信，令她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家里的小石磨又“吱呀！吱呀！”欢快地响起。宝宝崽想吃芝麻圆粑，奶奶一个通宵没有睡觉，她把做好的芝麻圆粑放入冰柜快速冷冻，等到冻结成铁硬一般，然后装入泡沫箱。箱子的四周塞入冰袋，密封包装。泡沫箱保温性能特好。第二天就能快递到大都市。奶奶对快递小哥说：“钱不是问题，就是要一个快字！”奶奶把她深深的爱、把她的牵肠挂肚，全部打包装箱托付给快递小哥。

宝宝崽在爸爸妈妈身边，经常念想奶奶。奶奶不在身边的日子里，他有时也会一个人望着窗外清澈的河水发愣。妈妈理解他的心思，也会拿出手机让他与奶奶连线视频。他冲着方寸荧屏使劲喊奶奶，奶奶也在那边大声唤宝宝崽。祖孙俩眉开眼笑，快乐无比。“想奶奶啵？”“想！”“那里想？”宝宝拍拍胸脯“这里想！”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乖巧懂事的孩子惹人喜欢惹人爱。

奶奶喜欢宝宝崽，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抱在怀里怕掉，有时候去大都市看他。从古镇到大都市，乘火车要整整一个通宵。卧铺票难买，只能挤硬坐。一个大肩包背在后背，手里还要提着一只太大的泡沫箱。不用问里面装的什么，弄堂里的左邻右舍晓得里面尽是芝麻圆粑。“长途无轻担，这么重的箱子你能提得起？”“放一百二十个心，提得起！”那个人的眼泪不是往下流，尤其是隔代亲。宝宝崽喜欢开心，奶奶再累也是心甘情愿。

跟随爸爸妈妈来到大都市，宝宝崽逐渐习惯了大都市的生活。当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曾经暗暗流过许多泪水。现在变得活泼开朗，帅气阳光，跨进了小学的大门。他盼望过国庆节，不仅可以吃到芝麻圆粑，而且奶奶还要来大都市陪他过节。“奶奶要来我家过节，芝麻圆粑好好吃的！”课余他与几位要好的同学玩耍，常常向他们显摆。宝宝崽不会小心眼，有时也会用保鲜袋装几个芝麻圆粑放在书包里，带到学校给同学们分享。同学们都竖起大拇指，夸奶奶做的芝麻圆粑真棒！

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九月份宝宝崽盯着日历数日子。满满地期待国庆节奶奶来大都市，结果等来的却是失望。国庆节前几天，他居住的小区门口，突然拉起了警戒线。除原有的小区保安，还来了身穿防护服，头戴防护面罩的“大白”。小区里的业主一个也不许进出，通宵达旦排队，全体核酸检测。好像是新冠病毒攻破了大都市的城门，杀进了小区。这帮新冠病毒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而且还看不着，摸不到，嗅无味。像当年的日本鬼子大“扫荡”，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只有“大白”手中有秘密武器，可以对付新冠病毒。奶奶不能来大都市，宝宝崽的情绪一落千丈，妈妈连忙抚摸他的脑袋：“奶奶现在不能来，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开车去奶奶家！”他半信半疑，抬头望了一眼妈妈，伸小拇指要与妈妈拉勾。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怕妈妈笑他不像男子汉。宝宝崽是要面子的人。

过了腊月初八，年味愈来愈浓。宝宝崽的学校的期末考试也顺利结束。他平时学习刻苦，追求上进，这次语文数学两门功课每门都考得了一百分。而且学校还给他颁发了“三好学生”的奖状。真的是好消息，宝宝崽兴奋得第一时间告诉了奶奶。电话中他问奶奶要什么新年礼物，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说他的语文数学两门功课考了双百分，就是给她最好的礼物。奶奶还要给他嘉奖。“奶奶！嘉奖我什么东西？”到了奶奶家就知道。”奶奶故意卖关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宝宝崽不断催促妈妈快快启程去奶奶家，妈妈安慰他莫急，爸爸妈妈工作的单位放年假，我们就立马出发。腊月二十九，妈妈突然神情凝重地对他说，去奶奶家的行程被迫取消。原来被击溃的新冠病毒十分狡猾，乘人思想稍有松懈，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又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现在小区里全民抗疫，以家为堡垒户，严防死守，众志成城。奶奶从电视里也得到了这个惊人的信息，立即与他连线视频，安慰他等疫情结束，再带芝麻圆粑来大都市看他。他开始默默无语，晶亮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串串闪闪发光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接着身体颤动，忽然间咧嘴嚎啕大哭：“奶奶！我不要芝麻圆粑，我要你，我好想好想你……”

2022.5.6.初稿于景德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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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秋平，笔名老秋，男，1961年出生，祖籍都昌，景德镇市作协、市网络作协和珠山诗词学会会员。偏爱于本土书写，偶获小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