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重温《牡丹亭》

秋思无垠

（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漫漫春光梦中情，

依依梦景竟忘形。

亭亭玉立追梦女，

姗姗入梦牡丹亭。

偌大舞台，一妙龄女月白袖裙，长眉粉面。袅袅碎步，朱唇轻启，幽然吟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斯为“临川四梦”中最成功之《牡丹亭》也。该剧文词典丽，情节巧妙迭出，明代戏曲理论批评家沈德符称道：“《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可谓有史诗格局之“寻情记”。上承《西厢》，下启《红楼》，为中国浪漫文学传统之巍巍高峰。四百年来魅力不减，为吾国四大古典戏剧之一也。

　　入夏以来，气候多变，雨晴不定。加之疫情未除，难以远足，唯游移于街舍堂卧，或阡陌江畔，或挑灯释卷。人近垂暮，常寤寐不宁，眠多梦罕也。

　　无梦思梦，闲极时重温汤显祖之《牡丹亭》，不觉心入其境矣。汤显祖，江西临川人，少年中举，中年弃官，归隐田园，潜心戏剧，终成大家，其《牡丹亭》文惊天下也。

　　《牡丹亭》描写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竟伤情而死。化魂魄而寻觅现实恋人，人鬼相恋，终起死回生，与柳梦梅永结同心之故事。体现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之追求。其之主题在于“情”。以“情至——情真——情深”之理念进展。按剧情发展第一本启蒙于“梦中情”。第二本转折为“人鬼情”，第三本归结到“人间情”也。

　　斯剧为迤逦重华之春梦，情节奇特，为理之所无，情之必有也。南阎浮提，人生如戏；娑婆世界，有情众生。正如序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剧情围绕杜丽娘之“至情”展开，“情”与“非情”之对立，“至情”与“理格”之交错，使得“至情”主题贯通而多元也。

　　人与动物之别根之于“情”，情为存世之前提，亦为痛苦与美好之根源矣。问世间情为何物？佛曰：情即执念，无执念何以为情？汤显祖笔下，千金小姐杜丽娘自幼受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之节烈观熏陶，环境心情极度压抑。然其一反常态，彰显个性，籍对真与美之本能追求，反抗时代禁锢，以生死相搏摆脱礼教摧残，塑造出可爱之古典少女形象矣。

　　剧中，杜丽娘大家闺秀之温顺矜持与强烈叛逆精神之矛盾自然交融。《诗经》中爱情唤起其青春觉醒，梦境激发其爱之追求，“寻梦”为其反抗性格之发展。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其形象之鲜明写照也。

　　作品综合儒、释、道之不同时代影响，以腐朽之儒家体系为背景，却以花神彰显道家之影响，身死还魂又体现岀佛家之三生学说。汤显祖以毕生所学倾注剧中，完美诠释了其“至情之说”也。

　　《牡丹亭》之美，美于情节，更美于曲辞。其诗化之语言，具备了个性与哲理。文辞典雅清丽，曲词兼具北曲之爽朗干练与南词之婉转悠扬。以抒情诗笔倾泻人物之情感，语句精巧华丽，很多唱词成为脍炙人口之名句，绝不逊于唐诗宋词，表现出极高之艺术水准。如《惊梦》中“皂罗袍”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诗之隽永与剧中伤感交辉，情景交融，读之流连。又如“江儿水”曲：“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守的个梅根相见。”叠词朗朗上口，诗与剧之谐美结合，创造出诗情画意般之戏剧情境，极具艺术感染力。

　　剧中大量曲辞，其个性与哲理，典雅与华美，婉转与爽朗兼具，已为汉语中不朽之名言也。如：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

　　斯剧不啻为一曲立身牢笼而渴求自由之浪漫讴歌，成就了文学史上一次美丽之叛逆。智者云：“以文为鉴，可观天下。”于人性深刻剖析，于时代清醒反思，于生命不懈追问，或许方为文学真义所在也。

　　除了曲辞，《牡丹亭》之美更在于昆曲之乐雅。世上民族均以其高雅艺术，来深刻表现其精神内核。希腊悲剧，意大利歌剧，俄国芭蕾，英国莎剧等。斯为“雅乐”矣。吾国之“雅乐”莫过于昆曲，国之乐舞、文学心性、尽寓其中。其诞于明嘉靖间，今已六百余年矣。亦为中国现存最古老之戏剧形态，被誉为世界戏剧三大源头之一也。

　　昆曲唱腔清柔婉转，优美动听，融合唱、念、做、打等形式，通过手、眼、身、法、步等表演，来塑造人物形象。涌现出明清传奇创作流派及大批名家名剧，成为戏曲舞台上之经典也。

　　其最著名者莫过于《牡丹亭》。《牡丹亭》一出，几为昆曲之代称：昆腔巍然曲宗，牡丹艳冠群芳也。而白先勇先生之青春版《牡丹亭》，以改良后之昆曲，融合现代舞姿，以青春之演员演绎青春之爱情，来吸引青春之观众。增加现代气息，观之更加感人，斯为轰动一时之因，将传统之昆曲推向一新高峰也。

　　从汤显祖“至情版”到白先勇之“青春版”,《牡丹亭》经历了一脱胎换骨之过程，青春版对传统昆曲进行了重构与解读。将原著55折，浓缩为27折，牢牢抓住舞台表演之传统美这一核心。通过编导、舞美、音乐等舞台整体美之有机配合，使古雅之昆曲艺术与现代气息相辅相成，准确地找到了“传统”与“时代”之间的契合点。

　　白先勇言：“情”与“美”为《牡丹亭》中不可抗拒之两大原动力。从古至今，文艺创作从未停止过对理想爱情之探索想象。同一时代，西方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生死之恋，东方则有杜丽娘和柳梦梅神仙爱情。《牡丹亭》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而昆曲又赋予其合适之节奏与美好之感觉。二者结合可谓天衣无缝矣。

　　昆曲为美之综合性艺术，亦为将歌、舞、诗、戏融合，以表现抒情、写意、象征、诗化之传统艺术。芭蕾舞美而无歌，歌剧悠扬而无舞，艺术精湛若有憾缺，而昆曲则能以简单朴素之舞台，表现出繁复之情感意象也。

　　青春版《牡丹亭》以载歌载舞之表演形式，用至情至性之剧情为人打开心灵之窗。缠绵而凄美之唱腔，真挚而梦幻之爱情。从中可透视契合于心又难于言说之事物，斯为梦里方可思可观者。无论悲伤亦或快乐，得之者为独属之从容、淡然、优雅之内感。回荡剧场之昆曲华美、细腻、精致、婉转。呈现于舞台之演员舞姿之曼妙、柔软、含蓄，常令观者怦然心动，似乎于烦躁之红尘中喜观一道靓丽之风景。斯为其艺术感染力，为大众力捧之因矣。

　　吾经历过摇滚、爵士、电子、流行音乐所包裹之年代，亦习惯于京剧样板戏之熏陶，更受到文革时绝伐豪放之造反派歌曲影响，斯为激情洋溢之岁月矣。全然不知传统雅乐之高妙。对昆曲亦仅有极肤浅之了解，还得益于中文系之戏曲课程，听过几次老艺术家之呀呀示范。

　　然盛世俨然，气氛平和，加之岁齿日增，心性平缓，豪放即渐趋婉约，抒文填词亦豪放而婉约矣。时再读《牡丹亭》，观其演出，理解又异于初读矣。虽于故事谙熟，情节、结局亦不出想象。然徜徉于汤显祖之有情天地，昆曲之缠绵婉转、柔漫悠长，依然动情于斯。内心似乎荡开一窗，吾仿佛契见一种难于言传之事，斯为仅存于梦中之物。伴随情节之悲伤亦或欢乐，获取一种独特之从容、淡然之感矣。

　　史载此剧一经问世，便产生许多传奇效果。如有少女读其剧作后深为感动，以至于“忿惋而死”；杭州有女伶演“寻梦”一折时情动而卒于台上。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昔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只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

“再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一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又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斯为《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之描写。林黛玉耳听戏文，心想己遇：寄人篱下，幽困潇湘；海中孤帆，随风飘逝。此地此境，如置身牢狱。黛玉郁结于心之悲苦忧愁，于静聆《牡丹亭》之戏文中，触景生情地迸发出来，亦见《牡丹亭》于时之影响也。

　　吾赞杜、柳之真爱，吾喜昆曲之华美、细腻、婉转。其传神之表演，韵味悠长之水磨腔及其绝美唱词，叫人柔肠百转，心灵震颤矣。剧终幕落，然吾心节依然。窗外学校之喇叭声使吾大梦初觉，猛回首，才觉时已至夏，人生早过半矣。

　　文化需亲历，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要亲自入梦方知戏梦人生。重温名著，方知汤显祖之伟，昆曲之雅，中国传统文化之博也。

　　故填词记曰：

蝶恋花•重温《牡丹亭》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美景良辰何奈苦，姹紫嫣红，零落无人诉。落日余晖肠断处，牡丹亭上逢柳杜。

断井颓垣春色故，似海深情，生死不相负。梦里依稀韶华暮，画桥烟柳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