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如果我能够,我一定要写下离乡的忧愁与悲伤。它像一块块大石,压在我的心头,压得我这辈子喘不过气来。而这一切的根源,起因于父亲对我期望太高、要求太严诃。也许是“恨铁不成钢”,他总是嘲笑我说:“做盐不咸,做醋不酸”“假秀才”,逼得我不得不离乡别井,一生只能做“酸粘(兼)甜”,就像潮州的土特产:“意溪捞饼——双烹”。</p><p class="ql-block"> 幼年时,我常随母亲踏出乡里去上城探亲访友做“人客”(即“客人”),兴高采烈地去,欢欢喜喜回家,没有离愁别绪,只有离乡的快感。但幼时的外出经历奠下了长大出乡关的决心和勇气:当年农村的夜晚到处漆黑一片,而城市的街路、高楼的灯火通明通宵达旦,为什么城市就可以如此奢侈浪费呢?城市街路到处都可碰见“夜游神”,三更半夜出来行走干啥哈?还有许多人早早起来阳台上“比脚划手”,为什么天时凉凉不去睡觉取暖耶?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一颗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和无限多的疑问,也激发了一个少年“去打天下”的无限向往和壮志雄心。</p><p class="ql-block"> 我十四岁那年,正处于人生第一个关键节点上:初中毕业前即将参加中考。碰巧我家里出有会挑日子的“天才”,早早就选定在中考、高考那段时间维修老屋。前来帮忙修房子的厝边阿兄跟我说:“如果你不去帮忙挑沙灰土角(用沙灰混合印制、比烧制的土砖体积约大五倍),到时修完房子就肯定没你的份。”我想着也有道理,就一心一意去挑灰沙土角。我自幼高度专注,做事容易入迷,挑阿挑着竟然忘记那天下午还要参加中考。待听到有人说:“真快!时间二点了。”我才恍然大悟:下午二点是考试时间!我放下一切,从家里飞奔跑步进入学校试室,刚坐下就听广播响了:“现在是二点十五分,迟到考生禁止进入试室。”吓得我的心脏“呯、呯、呯”直跳,喘气半个小时才静下心来看题、答题:原来最后一场是考政治!我想啊,中考估计要考砸了,但吃一堑长一智,失之桑榆或能收回东隅,经过这件事,我的政治觉悟、政治意识和政治敏感性将要大幅度提升了。</p><p class="ql-block">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中考考完了,老屋也修好,紧接着是农忙。我刚放假,二哥便叫我参加收割家里种的水稻。我一早拿起镰刀就跟哥嫂一起去割水稻。中午到了,哥嫂叫我停下来吃午餐。我蹲了一个上午,才直起腰,躺到稻草堆上,忽然有昏眩的感觉:眼前直冒“金星”。</p><p class="ql-block">我跟二哥说:“哥,我不适合种田!”</p><p class="ql-block">二哥问:“哪你适合做什么?”</p><p class="ql-block">我答道:“我想去做工。”</p><p class="ql-block">二哥竟爽快地答应:“好!随你啦。”</p><p class="ql-block"> 我边看着稻田边琢磨着二哥的话,终于悟出了一个真理:这个世界真的不缺任何人。没有我,水稻照样收割,地球照样自转,太阳照样升起 !我赶紧吃完饭,叫了一个同学,用单车载我离乡,去搭乘长途公交车到外地打工。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我看到一片片金黄色的稻穗正在点头哈腰,好像是在跟我道别送顺风哩?许多农民兄弟、叔伯妉姆正有说有笑在田间收割水稻,看样子很享受收获的喜悦啊。我想到了鲁迅先生,我的感觉竟和他笔下的阿Q一模一样:那时好像都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因为我直觉知道这与我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当时的情景,又让我联想起了春秋时期在国外流亡十九年的晋国公子重耳:“碌碌的大车过处卷起了漫天尘埃……”人家即使在流亡,毕竟也是晋国国君继承人之一,还有“大车”载着一伙追随者,尚能卷起“漫天尘埃”。我却只能叫人用单车载着,静悄悄地孤身离乡,带不走一朵云彩。我所聊以自慰的,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我们都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只是任务特别艰巨:必须跟马克思一样,站在人类道义和真理的至高点上,成为经济学理论、哲学思想的“集大成者”,为全人类谋幸福……在离乡的路上,我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愈想愈觉得头大过脚、头毛大过竹箸。唉!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p><p class="ql-block"> 在M市电线厂,我找到了工作。开始只能算做临时工,每天四班倒,每班两人合作做六小时。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实在太轻松了,即便是做夜班,上班前下班后也不用去睡觉。因为长期以来,我每天只睡四小时就足够了,这一点在全世界恐怕只有“战神”拿破仑可与我匹敌!电线厂安排跟我同班的带班美女师傅向我示范了一次电焊,我从此学会了电线的焊接技术。我只做了四十天“工人”,刚刚对这份工作上了瘾,就接到家里来信,说我考上某中学第20名,必须立刻回来就读,否则自误。我第一次离乡,便这样草草收场,让我想起来就“打春轮”(即颤抖):</p><p class="ql-block"> 我本出生在农村,却当不了农民;</p><p class="ql-block"> 我离乡去城市打工,却当不成工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嘱我一定要读社会大学,我却不知社会大学究竟在哪儿……</p><p class="ql-block"> 我终究别无选择。离乡啊!饱含了多少的不舍与无奈。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有家的地方却没有工作。他乡容纳不下灵魂,家乡安置不了肉身。一个叫家的地方找不到求食的路,找到了求食的地方却安不了家,从此漂泊远方,从此乡愁不断,在家千日好,出外迢迢难哦……</p><p class="ql-block"> 法国思想家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说:如果把他关进巴士底狱,他将会创作出《自由之歌》。我却宁愿自由,也不愿贪图“出名”以囚徒之身去创作所谓《自由之歌》。我离乡时只想着回乡,回乡时就想着写作《离乡》,为的是记住乡愁留住根啊!</p><p class="ql-block">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古往今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不朽的故事,须传自不朽之口。千万别指望一个每餐吃两碗稀饭配两滴酱油的人,能写出不朽巨著或者口传不朽之故事。因为纵有天赐“妙手”,也拿不动如椽之笔、说不出话来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