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岳母（升级版）

清风

大耳朵有福，说的就是岳母大人。老人家今年（2013年）高寿八十有二，属羊的。都说“十羊九不全”，她这个羊厉害，膝下三女一男，所有的亲家、亲家母连同老伴，共十位老人，她是硕果仅存、惟一健在的老祖宗。去年被诊断出肾癌，那么大岁数，医生也不赞成手术，可回到家后，居然像没事人似的。这得益于她的性格，粗线大条，加之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常说的老年痴呆症），反而让她该吃吃、该喝喝，就算并发糖尿病，也挡不住她吃红烧肉、吃水果。

岳母大人肚里墨水虽然不多，但资历不浅，也算个传奇人物，十六岁就从家里跑出来参加了革命，家兄拉着爬犁硬把她拽回家，结果她又挣脱出来。台上演活报剧，扮演大户人家的二姨太，臊得她母亲都不敢见人，可她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闲言碎语。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岳父，就搬到了省城。她最高的职务是街道党委书记，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挺会张罗事儿。有一次她“假私济公”，把我请到街道辅导函授课，也让我这当大学教师的姑爷给她长了一回脸，课后她名正言顺地用公款请我吃饭，那是我头一次吃锅包肉哩！

最感谢岳母的就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她收容了我。那年我三十有三，因无房，还是王老五一个，岳母见状仗义地说：“都老大不小了，还等什么等，就搬到家里住吧。”然后把家里最宽敞那间腾出来当新房，让我成了上门女婿。我在大学教书不坐班，有一回赶上岳父不在家，她自告奋勇要给我做饭，只听见厨房叮当响了一声，我闯进去一看，原来岳母给我下面条，碰翻了油瓶子，飞到锅里去了。

岳母办事向来嘁呲咔嚓(利落的意思)，从不拖泥带水，听说女儿生了孩子，骑车急三火四赶来瞧望，结果进门时角度拐得太猛，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摔在水泥地上，胳膊擦破了一层皮。爬上五楼，见我们正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给初生的婴儿洗澡，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脱，托起外孙女的小屁屁就给洗了起来。

岳母待人直性，很少夸人。哪个孩子炒完菜，想得到她赞美一番，很难！逼她给个评价，她总是面无表情地说：“还行吧。”不过凭心而论，她对几个子女，绝对是一碗水端平，没偏没向。嫡孙、外孙，压岁钱都一样，不厚了这个，也不薄了那个。

岳母喜欢上饭店，也喜欢热闹。八十大寿的时候，把能招呼到的、能想得到的亲戚都聚了来。我献上一个寿幛，让女儿女婿扯着当背景，拍了一张全家福，还当场赋了一首藏头诗念给她老人家：

贺词一篇献岳母，佟氏血脉人丁足，

义薄云天唱风雅，兰心蕙质不流俗。

青葱岁月离法特，春歌作伴踏征途，

不惧艰险硕果累，老有所乐更自如。

我这么做很讨巧，岳母居然夸我诗歌写得不错！别看她文化水儿不多，但老人家很愿意在报刊上露一手，时常写了顺口溜之类的给报刊投稿，也时常被刊用，这当然有她老闺女幕后的润色与运作。

老人家离休后参加了老年大学绘画班，专门学画牡丹，她的美术基础很差，最开始画的时候牡丹根本就不分瓣，更别提用色与工笔的功夫。可她愣是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就像她当年离家参加革命的劲头，慢慢地，她的牡丹画有那么点意思了。有一天，墙上贴了一张牡丹图，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让我大为震惊：“是妈画的吗？”老人家诡异地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后来家人悄悄告诉我，是大学里一个同学送给他的。我们也不想揭穿这个秘密，就让老人家得意一会是一会吧。

人老了，最能让老人家眼前一亮的就是美食。岳母是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哪个孩子尽孝心，把她请到了家里去，没有排骨和红烧肉不算是席，桌子不摆满了也不算是丰盛。她也挺喜欢下馆子的感觉，每每有人张罗下馆子她都投赞成票，还总嚷嚷她要请客。可每次到了杯盘狼藉该买单的时候，她总是瘸子打围——坐山喊，干张罗付钱，就是不动真格的。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有一回我就逗她说：“老人家，怎么干掏兜，就是掏不出钱呀？”她就吃吃地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其实谁能让她付账呀？

岳父去世后留下话，让岳母单过。岳父是太了解岳母的脾性与为人了，四个子女，所有地方都能合岳母心意的，好像不大容易，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岳母遂心所愿。先找了个远房亲戚伺候岳母的起居。这个亲戚很会来事儿，察言观色、投其所好，那段日子岳母过得很滋润，两个人还一起参加了社区的合唱团，那个亲戚担任领唱，弄得岳母也挺有面子。如果论私心，理该多留她一段才好。可岳母为人热心肠，后来撮合这个亲戚嫁了一个鳏居的知识分子，岳母就又落了单。后来亲外甥女来了，外甥女身材高挑，长相也不错，两个人小区散步，也是人见人夸，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年，岳母想让外甥女多挣点钱，就由着她找了一份工作，早晚陪着她说说话。外甥女家里盖了新房又添了孙子，也离开了她。

现在是一个乡下来的保姆伺候她，老人家的运气也真的不错，这个保姆信佛、吃素、嘴不馋，人又勤快，每天把岳母的行踪还有食谱都记录在一个小本本上，很是尽职。岳母年纪大了，不再风风火火，每天盼有子女来，但不希望都一起来，嫌闹哄哄的。于是孝顺的儿女们便排了班，四家轮流，每家值两天班。

岳母有时也像老小孩儿，尽管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争强好胜、不肯服软。一次来我家吃饭，饭后妻子带她下楼下遛弯儿，她走路很慢，一会就让我套了一圈，当我路过她身旁时只听到她嘟嘟囔囔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问妻才知道，老太太说，等你到我这岁数兴许还不如我呢！

岳母脑子不灵光以后，话变得越来越少了。只有聊到早年的事情，她才稍稍兴奋起来。而眼前的事情，她总要问上几遍甚至十遍。有些事情她干脆就糊涂了，我问她今年多大了，她想了半天，试探地问我：“我今年四十？”“那我多大呢？”我反问她，她很果断地说：“你也四十！”差点没把我笑翻了。大概四十岁时，是她老人家人生中最美好、最耀眼的时候吧？

有一回我生病住院，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打电话时她问我谁在伺候我，然后试探着说：“要不然我去伺候你吧？”

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四十啦。

【补记】2014年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公历2月17日凌晨5:40，岳母走完了她的人生旅途，与世长辞，享年84岁（虚岁），真应了那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岳母勤俭一生，不肯买房子、不肯下馆子，就是想给子女多留下点什么。我最后可以叫一声妈妈的那个人走了，再也没人能和儿女一起分享幸福与快乐了。有时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想吹吹牛、聊聊天、斗斗嘴，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今天是母亲节，发上一篇旧文，纪念岳母，缅怀母亲，愿两位母亲在天堂安好，保佑子孙后代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