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阴阳转账支票</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许多想顾的事已经顾不上了的顾步尚,老了。行事善,人长寿,轻松跨过了九十的坎儿。晚年听说县城里变得人认不出来了,就呼孙子开了小三轮逛了一回县城。见君山下广场上一簇簇跳广场舞的女人们,一声惊叹:“达呱神!怪不的我乡里人找不到媳妇,媳妇才都到这达哩!”旁边一城里老汉回话:“老哥,这达的媳妇人家都有主儿哩!” 顾步尚就觉有些扫兴。但回到村里,躺到棉毡炕上回思着那广场上女人们疯疯地跳唱,独自感慨出一个三连好:“人活的有样子了!好!好!好!”</p><p class="ql-block"> 村里却少不了一些别样的批削:“现今的女人都成马溜精了!”其中就有几个步尚的老联手,和顾老哥论争上了。争呢争呢就争出了顾老头一出对台戏。顾爷心里有话:除了脸黑点儿(日头晒的),除了手粗点儿(锄把磨的),我乡里女人不比城里的差啥,打扮起来一样秀溜着呢。遂伏杖游说新来的大学生村长,那学生娃痛快:“顾爷!你比我时尚。”步尚爷不懂什么“时尚”不时尚,只顾串户游说孙辈曾孙辈的本家、邻里女人:“咱乡下的草坪,栽绒毯子!胜比县上的洋灰广场。忙活罢了跳去!蹦去!趁能蹦跶着不欢,啥时欢!”坡儿村就有了全县第一个“草坪舞”队,乡里的婆娘女儿们也红短衫绿长巾地飘飘然起来了。九十二岁的顾步尚被大学生村长提名,舞队全票举为名誉队长。顾爷憨娃娃一样眉飞色舞:“一辈子梦里的官帽都戴在人家头上,这回长字也贴到我老汉额头上了。”</p><p class="ql-block"> 有叹:人啊,活着活着就活出了经典。</p><p class="ql-block"> 其实,人们最记得的还是四五十年前壮年时的顾步尚。那可是谝三爷说的“天上没有地下缺”的顾步尚。</p><p class="ql-block"> 名字不俗:姓顾名步尚,顾步尚。是顾步尚念了三年书的村学校长起的。顾家这个独苗上学时已十一岁了。报名那天,校长问他名字,回言“狗剩。”又问:为啥没早上学?顾家娃嘴皮儿底下喃喃:“放羊,顾不上。”校长半会儿没言喘,指头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下,嘴皮底下轻轻念出“顾不上”,忽露微笑,随手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三颗字:顾步尚。“今后就叫这官名。”</p><p class="ql-block"> 顾步尚。有时人们叫转了音,成了顾不上。不是丢笑,有回上头来村一个不大不小官,相遇小巷,问他名姓。肩头挂个拾粪筐的老顾答曰:“顾步尚。”官员诧问:“问你个名字,有啥顾上顾不上的?”牛劲儿来了:“顾步尚就是顾步尚。天王老子来也是顾步尚!”没来由更添了四个字:“贫下中农!”一拧身子走了。这官员待人亲善,只一笑:“古怪人。”</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源头细流(摄影:乔彩凤)</span></p> <p class="ql-block"> 不古怪能做出阳间人向阴间转账的奇事吗!谝三爷说的“天上没有地下缺”的,就这。</p><p class="ql-block"> 乡话:闲事专找爱管闲事的人。闲事偏就叫顾步尚碰上了。前两天去后坪看庄稼,路过坟滩随意瞭一眼,咦!谁给牛倌爷烧纸了?还有献的。细瞅,有被鸟儿什么的啄过的西瓜牙,散落几颗葡萄干……疑心便起:不会是前些天新疆来的耕生娃?</p><p class="ql-block"> 果真是。下地埂的坟错祭到上地埂了!当知道错祭,香纸和祭品都献在别家坟上了,给老娘的敬心荒了!那娃脸色突然一沉,半晌无语,极力稳住眼眶里欲下的泪珠,呆勾勾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上。见那情境,老顾也心里酸楚楚地。这娃娃的难肠,步尚一腔子亮清。</p><p class="ql-block"> 大饥荒年逼走的“盲流”。顾步尚是眼睁睁看着那娃走的。耕生娘能给16岁儿子的只有13颗煮洋芋,只有一句话:“自己寻活路去,妈顾救不了你!”隔墙邻居的顾步尚搜尽衣兜的支助,只有皱皱巴巴一块二的毛毛票。他十七岁的侄儿将与耕生同行。</p><p class="ql-block"> 寒风里,西去的拉煤车上,一领没面子老羊皮袄底下,蜷伏着扒车“盲流”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十三颗煮洋芋,一块二毛钱,几句带泪的叮嘱——两个人两天两夜行程的“盘缠”。</p><p class="ql-block"> 苦难长旅的尽头,侥幸被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收留。一辆起动于乌鲁木齐的大卡车,把他们载往一个叫乌尔禾——遥远到快踩到国境线的地方。团场在荒滩掘地而造的地窝子,是他们偎靠身心的家室。</p><p class="ql-block">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事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热心的老顾一时也没了主意。总想着那娃娃孽障。回屋,下意识地从炕墙上取下那把久已不动的自乐器二胡,“吱勾”起来。以往闲了,随手取来“吱勾”几下。心境好了,扯长弓“吱勾吱勾”,还扯长声唱“阿哥的白牡丹”什么的,拉唱个没断头。女人端上饭来,也像没觉着。女人就喝两三声:“有完没完?‘吱勾’完了,就吃!吃完了,有闲情爬到牛粪崮堆上吼你的白牡丹尕妹去。”</p><p class="ql-block"> 今天,女人隐隐听出男人“吱勾”的味儿与往常不大一样。有啥心事扰心了吗?就探问,就问出了邻家回乡探亲的耕生上错坟的事。</p><p class="ql-block"> 耕生此番回来,老娘走了,家已不存,没处扎站,藉身二舅家。去坟地前,尽管二舅比划了耕生妈的坟茔方位,十七八年的相隔,还是造成了错失。</p><p class="ql-block"> 得知事由,低头补着破袜子的顾妻闲闲淡淡地撩出一句:“心尽了就成了。要是阳世上人,错了转个账不就成了。这阴间事……”</p><p class="ql-block"> “住住住!”老顾一个激灵,打断婆娘的话,“你刚说的啥?”“要是阳世,转个账不就行了?偏这是阴世间……”步尚一拍巴掌:“啊呀!高高山上的独苗葱,你是聪到顶了!”步尚脸上立时涂上一抹喜色:“天天吃生葱长大的也没你葱——聪明呀!”一拍大腿,随手挂了二胡,山火追着似的闪出了门。</p><p class="ql-block"> 顾步尚跑十八里山路到耿家岔请阴阳,恰在“破四旧”才息鼓不一两年,心悸犹存的阴阳们只愁没避祸洞钻。一提这事,几年前被“火烧”过的这位乡人通称王先生的阴阳,霎时布满一脸“余悸”,正脸不给,手摇得拨浪鼓一样,急惶惶放出一句:“你再不要把我往火堆里推了!” </p><p class="ql-block"> 离了屠户连毛吃不成?这顾步尚就生了古怪的主意:阴阳阴阳,给阴间阳间牵线的媒婆呗。我就不能做一回媒婆?直奔那娃此回来旋站的二舅家。进得那门,老顾粗手一拍腔子:“娃,莫愁,没有韭黄就不成菜了?一把苦苣你顾爸我也能弄成一碟菜——转账。”</p><p class="ql-block"> 人啊,活着活着就活出了经典。</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郁郁葱葱的秀峰山(摄影:李田妹)</span></p> <p class="ql-block"> 那些年,几张祭祀香表也不敢在明处摆了。聪明人就想出了个暗语:“他四舅家的路阿么走?”四舅,谐“四旧”。知道的人就会指个弯弯路你去摸门道。顾哥清透:耕生寻不来。便央及婆娘去走“四舅家的路”。顾哥则为他的转账支票的说词,独自躲在炕旮旯里抠心挖嗓——阴阳的四六句仿不来,几句掏心话总得打个底稿吧。</p><p class="ql-block"> 行前,老顾稀见地从水缸里舀出半马勺清水嗽口,吸一口,用右手食指在牙床上左右摩搓几下,如此三几番。婆娘嘲之:“月亮从炕眼洞里出来了!”老顾不屑于答,心底有话:要让这口舌清清爽爽地把转账事给牛倌爷靠咐给。</p><p class="ql-block"> 不敢白天摆坛场。延等暮色罩大地时再行这规程。</p><p class="ql-block"> “我先走!”牵上黄牛就去了坟摊。逢人问,坦然有答:“牛忙活了一个后晌午,抢几嘴夜草。”一路,牛项的铜铃仓朗仓朗有板有眼地随牛的步幅摇响。这寻常的牛项铃,猛乍触动了步尚的灵感:唤醒牛倌爷,总得有个响器吧?啊呀!上天送来的响器!这熟惯的牛铃一响,最能灌进牛倌爷的耳朵。一拍大腿:借了!</p><p class="ql-block"> “犟板颈,”他贴近那头壮硕的大黄牛,叫了一声这牛的浑号,亲昵地拍拍牛的颈项和颜面:“借你铃铛了。” 那牛近似欢悦地应声“哞!”步尚赞一声“懂事!”就将黄牛脖项里的铃铛顺顺当当地取了下来。拿手里摇了摇,比阴阳手里的那物件还亮。</p><p class="ql-block"> 仓朗朗朗,摇铃三响。那转账支票在萧然秋风里,由阳间的顾步尚口传给了已酣睡阴间十多年的孤老头牛倌爷——早年揽多家牛夥放,之后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员。步尚弄不来阴阳们四六句的祭文,也没本事抄在纸上,就倒给了一串家常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 牛倌爷,姑舅爸,睡醒啦?茶罐子捣过啦?在那头还是干你的老行当?还吹着你那牛角号,摇着你那死牛鞭当夥放百家的牛倌吧?哈哈!就是就是,你说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央及你来了。(转对耕生:跪!三叩头!)耕生娃给你老人家磕头了!前些日子,耕生娃给娘老子送孝敬钱,离乡多年,眼生,错送到你老人家名下了。我说,那比存银行还稳靠。我这是口头转账支票,阳世转到阴世,那边的,这婆烦就要你害了。辛苦钱得留下,二成,你莫推,推了就不实诚了,你也就别想见我了。姑舅爸,耕生娃给你老人家磕头了!</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遂将一卷黄连纸点燃,向空里一扬,嘴里连连高喊:“收了!收了!”恰一股旋风飞来,燃烧的纸卷在坟头旋了一转。顾步尚手里的项铃欢欢地紧摇了几下,转对耕生:“收了!收了!牛倌爷收了!孝敬钱转过去了。三——叩——头!”遂收坛而回。</p><p class="ql-block"> 半生看熟阴阳做派的顾步尚,此日身手八字即可说透:有模有样,有声有色。某偷窥者事后有言:“你可以改行当阴阳了。”顾步尚顾不上辩嘴,只回二字:“扯淡!”</p><p class="ql-block"> 过后没几天,顾步尚兴冲冲地对人说,昨天他去离坟滩不远的坡屲上割草,在草堆上躺了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嗨,奇了!就梦见耕生他妈托梦:送的孝敬钱收到了,老牛馆转来的。实实的,没半个字是虚的。此话特意捎给耕生,那娃也信实了。二天,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回乌尔禾的路——那个快踩到国境线的最偏远的团场有个冬暖夏凉的地窝子,是耕生们没路可走时的投靠、随后繁衍家族的殿堂。</p><p class="ql-block"> 就那坡屲上的梦,晚夕的被筒里顾妻掏真话,步尚带点儿伤情地吐实:“那梦,我编的筐(诓)子。唉!你以为我能信那个转账?实实是顾怜这娃娃的苦情,才出的阴阳不出的身子啊!”</p><p class="ql-block"> “对着呢!”被筒里就有了女人洇湿荞麦皮枕头的唏嘘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9.2.23海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颜值颇高的石枣,味道呢……(摄影:李田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