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仙树

Max

倘若问我世上最长寿的生物是什么，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

一方水土滋养一方风物。千百年间除了乡民之生生不息外，还有一种事物，乃世间真正的常住居民，它们披风沐雨、繁衍茂盛，似食人间烟火又似遗世独立。人类之个体在其高峻面前微不足道，人类之寿命在其古拙面前不值一提，它们应该是自然界最长寿的生命体，时间和季节在它们身上流逝更迭而不自觉，同时，它们也是极美的生灵。

而我正在去探寻它们的途中。

佛山本地人有个明显的口音特点，可以用来区分他们和其他广东人。本地人说：乜嘢树？意思不是问你有什么树木，而是问你找他有何事干。佛山人对树大概是情有独钟的，千年古镇，岂无古树？街头巷尾偶见巨树，细看已与之为邻百十载；十里八乡散落的有名有录之古树，多不胜数；更不必说顺德陈村是全国闻名的花卉树木的繁育基地，大小树等信手拈来；就连那本地姜最寻常的口边俗语，也不妨与树有些关系。

四月初五乃立夏。回想起那城中百草千花的姿色，黄风铃的鹅黄，三角梅的嫣红，洋紫荆的粉白，怎一个春意盎然了得，如今春已尽而夏将至，喧闹换作了沉寂，缤纷换作了浓绿，季节主角已更换。花的背后，有一个更庞大更神秘的族群，树。趁着夏初，去认知和寻赏些美树，实为妙事。

正如高州人民一定认得龙眼树和荔枝树，湛江人民一定认得木麻黄和尤加利，广佛人民一定认得洋紫荆和大红棉一样，有些树木土生土长，无人不知。我最能认识的树大概是杨桃树，因为我从前的祖屋院子里就有一棵，一到夏天满树的小花，结的杨桃奇酸无比，乃童年记忆，不能忘却。但我真不懂树，大致是个树盲，除了最爆款的几种树外，见到许多树木都似曾相识，但又叫不出名字。有时候看着一棵树，树也看着我，仿佛在问：天天见，你不认得我么？

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挡一个追逐春花的普通民众，去寻觅夏树，并一一记录之。

一、朝晖初露，满树光华。

这是一棵凭水而立、面朝东方的大木棉美树，位于东平河尖东水闸旁边。它很孤单，蜿蜒平缓的河堤上，就只有它挺拔的姿态倒影于水面；它又不孤单，每天清晨，迎着一缕霞光它展舒枝叶，迎送着一群群晨跑者，每天傍晚，天色渐暗，是三三两两的散步者、篮球爱好者和孩童们经过树下，休憩片刻。春季满树花硕如炬，让人激情满怀；时近炎夏，望人来舟往，绿影婆娑。

我们东平约跑时会发出邀约：尖东大木棉处碰面！

美树，总在远处等候。

二、汾流古渡，季风信使。

文沙公园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街角公园，但它的位置非常特殊：处于汾江河与佛山涌之交汇处，又有繁忙的人民桥和拱虹型的升平桥引带交梭，此处乃佛山古八景“汾流古渡”之所在地。如今就是一个普通的街边小公园，早晚有跑步打拳、跳舞做操、沿街摆摊、剪发按摩、流动K歌等纷杂活动，十分热闹，但也无甚稀奇。

然而，这里却是树的乐园。有三种树相依生长，其叶长得十分相像，叫做“羽状复叶”，清风一过，叶片细细簌簌的往下掉满一地，让环卫工人们抓狂。而在此地游玩的人们，却心中欢喜，偶尔抬头，能望那遮天蔽日的浓荫，与从中漏撒的斑驳光点。它们是南洋楹、银合欢，和凤凰木。

南洋楹乃树中姚明，有十层楼高，且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它的故乡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在东南亚随处可见，长得巨大时，一树能遮半个高尔夫球场。安家于文沙公园的南洋楹，翠色巨伞覆于小公园之上，带来浓浓夏意。

银合欢和南洋楹同属蔷薇目豆科含羞草亚科合欢属，它俩是亲戚，然而除了叶子有点相像外，样貌相差极大，主要是身高差，如果南洋楹是小公园的巨型遮阳伞，那么银合欢就是小公园手中的棒棒糖。前者过于高耸，后者却很亲民，四月乃花季，如一枚枚小棉球缀于层层羽叶之中，而花落之后，树上又变魔术般挂满长长豆荚，随风摆荡。

我站在升平桥顶，望着文沙公园小庙旁、河桥边的几株苍劲古拙的老树，琢磨着它们何时能开花。此时还没动静，书上说大概就是这些时候了，在春花散去，夏天将至，季风带来的第一场大雨之时，它们便会开出如火红小鸟一样的花儿。它们的叶子和南洋楹、银合欢很像，小叶子密密层层地以一种繁复而对称的几何图案排布着，颜色乃浅嫩绿（不如后二者的叶子绿得深），枝条拙朴地穿插着下垂，形态雅致，耐人寻味。

四月底五月初，乌云压城，季风带来的第一场豪雨如期而至，彻底将春天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又溜到桥顶，放眼望去，只见文沙公园的庭前庙后，河畔廊边，于浅绿的树冠中迸发出烈火一样的新花！这些花成群成簇，舒展着火红的小羽翼，向着雨后初晴的夏之云天，引吭高歌。

文沙公园的凤凰木如期开花了。那是无数只小小凤凰，在亚热带季风的召唤下，浴火而新生！

三、寻榕记

我沿着旧广佛公路，来到了沈海高速大沥出口，又在高速出口的旁侧一条小路拐进村里，道路两旁塞满了小工厂、收购站、电机维修店和各种小铺子，拥挤不堪。心想：“大沥树王”不可能在长在这种地方啊，这路旁边连棵小树都没得，莫不是走错了地方。但地址上明明写着沥东，荔庄村，吴氏八世宗祠旁，有大沥树王。

进得荔庄村来，遇见一位早上出来散步的大叔，拦住问讯，“阿叔，请问你知道这个村里有没有一个大祠堂？”阿叔答曰：有啊！我带你去，就在前头。心中欢喜，感谢感谢。跟着阿叔穿过层叠的民居和杂乱停放的车辆走了一段，阿叔说：到了，就这里啦。我放眼一看：在我前面有个方方正正的大池塘。

我呆住了，心想，如果我是一只小鸭子，跳进去游个泳应该是挺惬意的。我回过头，望着得意洋洋的阿叔。我说：“阿叔，你一定不是大沥本地人。”阿叔吃了一惊：你怎知道的？我是广西人啊。哦。我说，如果你是大沥本地人，我问祠堂，他一定会带我去一个大房子，雕梁画栋，有扇朱漆大门，门口有棵很大的树的那种。

终于问到了一位大沥本地妇女，一说话我就能确认那口音。她将我带到一座大祠堂门前，上书：吴氏八世宗祠。祠堂旁边有一棵巨型古榕，有六人合抱粗，房前瓦后，盘根错节，枝干横空出世，浓荫泰山压顶，四百八十年高龄的古树，乃大沥之树王。哪管外面世界如何纷繁复杂，我自岿然不动。堂堂八世宗祠，在古树面前也是一小毛孩，更何况后来新盖的楼房？又更何况每日来来往往之人群，与面前这位举着相机汗流浃背地拍照的小人物？古树面前，一切不足道矣。

忽然吱呀一声，吴氏八世宗祠大门打开，一位阿姨举着扫帚走出来，认真打扫宗祠门前树下，两位乡民打着招呼走入，皆对古榕视而不见。其实，对古树最好的保护，便是人树相守光阴老，日夕相伴不自知。

三十公里外丹灶又有一村，名曰孔边村，与良登村为邻。据闻村内有一六百载古榕，于是前往探寻。一到村口左右张望，见一巨榕十分醒目，不由得赞叹起来。但又一想，不对，珍贵古榕大都位于村子核心位置，村落依树而建，此榕虽然巨大，却只随意种在村口。还是先问问当地人。

刚好有位大叔骑车而过，我招呼一声：阿叔......他停下车问：乜嘢树？（意为：什么事？）

我冲口而出：榕树！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问：你是不是想过来看我们村的千年古榕？我点头哈腰：对对对。大叔说，在最里面，我带你去看吧。既然名为为孔边村，我问阿叔是否姓孔。叔答曰：不，我姓方。

随着大叔一直往村中走，宁静的池塘边有一座极漂亮的公厕，公厕旁边就有一株古拙巨榕，阿叔随口说：一百九十年。公厕对面，还有一棵更大的，阿叔又说：三百年。我被惊住了，两大古榕竟然就在一座村子公厕旁边，太豪迈了。我又问，已近村口那棵大嘢是几年的？阿叔答：那棵啊，那棵没几年，三几十年吧。

我问，村子里还有一棵，千年古榕？阿叔答：对，在最里面。

继续前行，一路上村舍井然，房前屋后都是树，主要是黄皮、番石榴、龙眼和水蒲桃树，村中有祠堂，乃方氏之宗祠。路的尽头，有一石桥。阿叔指着石桥旁侧，说，这里。

只见一巨型如妖的老榕傲立前方，与寻常榕树的形态不同，它须发戟张，枝桠指天，每支皆力大无比，同时根须如利爪般插入泥土，仿佛入地三尺。树下有碑文，大意是：本村于北宋年间建，为孔姓。于元朝时因孔姓和黎姓村民水源土地的纠纷上诉至广州总管方道隆。方总管以此榕为界，出资购地，排解纠纷。后孔姓与黎姓迁离，方姓逐渐于村中定居，世代生活云云。故，孔边村人大多姓方。方道隆墓亦在良登。

树下有香坛，另有石板一台，据方老叔云，这块石板亦有五六百年，板下有文字记载于乾隆年间发生的一次水灾。此树生于元朝，经历过清朝乾隆年间的洪水，如今，望着妇女们推着婴孩车，在树下闲聊，望着村民开着最新款的电动汽车，从树下经过。它大概也忘了，今夕是何年。

又据闻顺德多古木，于是去寻访了乐从镇水藤（著名的木板木料大集散地）的沙边村中的腾龙桥古榕，四百岁矣。此树横跨河涌，须根如笔走龙蛇，气势磅礴。见得此树，忽觉中国书法与此树形态异曲同工，其枝干根脉实乃天地间的点划撇捺……



四、仙树。

至此，我发明了一种令生物学家吐血的非门纲目科属种之树木分类法。我简单粗暴地将树木分成普通树，美树，古树和仙树。

美树和古树皆有矣，那仙树该如何寻得呢？

终于在初夏的某一天，我寻到了它们。当我站在它们的面前，不禁哑然失笑，兜兜转转，原来回到了原点。这里是中山公园的入口处，是我学生年代在等候游伴的地方，是我青年时与妻子拍摄婚纱照的地方，也是如今带领大小孩儿节假日来游园的地方。

在这个长长的石步梯处，矗立着满园的巨型香樟，它们不知是何年何月来到此地，树皮上带着古远的粗犷鳞片，而细叶片却像新生婴儿般鲜嫩清新，它们恍如一群喝醉了酒从天上跌落人间的仙子，还保持着喝醉了的姿态，跌跌撞撞、巨蟒打滚、懒象伸腰、横七竖八，它们跌入泥中，竟恋土难移，只将那遮天蔽日的浓郁树荫，化作伸向天空告别的巨手。而大妈们在它们周围跳着广场舞、大叔在舞枪弄拳、醒狮队在罗鼓震天、情侣们在拍着婚纱照，孩童们在拉着卡通气球跑跳着......

或许，让它们长留此地的原因，便是这人间烟火气。

（全文完）

2022.05.06

另留言：

求闻各位朋友家乡的美树、古树和仙树。若寻得，请告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