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去

茵茵若云

——沉痛悼念我的大姆妈

• 上篇：Arrowhead Park
• 下篇：Shawnee Trail Sports Complex

1932年夏，你出生在富庶的浙江深山里的一户普通农家，门前一条小溪，常年清澈奔流，随意丢个竹篮下去，半天即可满载鱼虾而归。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当家的父亲远在上海打拼谋生，身为女孩的你，命中注定和矮小的母亲一起，在那个闭塞的环境中遭受邻里族人的嘲笑和欺凌。

在连续生了两个女儿、第三个孩子性别未知、即将临盆之际，你的母亲——我亲爱而目不识丁的外婆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巨大勇气，变卖了所有可变卖的浮产，挺个大肚子，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你和我的母亲，踩着她的三寸金莲，离开了她从未离开过的故乡。

仅凭着一个她完全看不懂的信封，乘轿子，转轮船，不知经过多少周折，终于来到上海，找到了你们的父亲——我慈祥的外公，合家团圆，使你们在上海定居落户，成了这个大都市的城里人。

你是姐弟六人中的长女，是家中第一个能写会算的人，为了帮助父亲打点生意，维持生计，你早早就奉父母之命辍学成婚。

成婚后，你白天帮父亲照管店铺生意，晚上坚持到立信会计学校学习，三年的学习，不但让你掌握了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技能，也使你树立了以信为本，清白做人、踏实做事的做人理念。

有了小家，你依旧不忘大家，白天帮父亲管理店铺生意，晚上帮母亲料理家务，照顾弟妹。

弟妹们一年年地长大，她们的孩子也一个个地出生，来到了（外）祖父母的羽翼下，环绕在你的周围。你个个都视同己出，给予尽心的照顾和关爱。

所谓长姐如母，在此后的数十年里，不论风风雨雨，你一面照顾着双亲，一面坚持给外地的妹妹们书写家信，报告家里的每一件喜事，却尽可能地拖延掩盖家中的不幸，以免弟妹们在外担心。

每遇节庆，一大家数十口齐聚老屋，你是最忙的一个，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点的妥妥帖帖，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无论是姐妹至亲，还是乡亲远道而来，你都热情地迎来送往，借宿供餐，不厌其烦。

即使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刻，有亲从远方来，你也从不马虎，尽力招待。

我知道你有一个圆台面，那是一家团聚的见证，你一直珍藏着，期待有朝一日能够手足相聚再团圆，可惜天不假年，你最终未能等到再团圆的一天。

你对自己的手足亲人是体贴入微，对夫家的亲属也是关怀倍至，就在几个月前，你还因为夫家的一个侄孙下岗而专门电话告我，希望我能予以援手。

这张照片的背后是你的字迹，显露出你对夫家这个有着六子一女的大家族的爱意。

你的父母都是信佛之人，即使在佛教受到严厉打压的文革期间他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信仰，坚持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吃素，在每日三餐之后悄悄地关门诵经。

我不知道你是否信佛，但你十分尊重他们的信仰，用你曾经裹足过的半残疾双脚，带着你的母亲专程去了普陀和很多其他寺庙禅院。

你虽读书识字，但外出旅游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你的出生地浙江黄岩秀岭的西河坊。那里是你的出生地，也是你双亲的长眠地。在他们去世后的数十年里，你坚持亲力亲为，每年清明，都带着弟妹和侄甥前往祭奠，并一直坚持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给那里的乡亲无偿的援助。

你去过的地方基本都是为情所牵，除了回乡扫墓，就是到妹妹或外甥家中体验她们的生活。

1983年陪母亲游历首都北京，了却了老人的一桩心愿。

1987年陪年近八旬的母亲游览南京，同登南京天文台。

你唯一的一次出国、也是走的最远的一次是远赴美国。那年你也已是八十岁的高龄，但出于对亲人的思念，你还是毅然只身远涉重洋，和二妹一家相聚在大洋彼岸。

你和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疫情前的2019年11月，高高在上的六楼你却坚持每天下楼买菜散步，你看出我的担心，故作轻松地说：没有电梯也好，我这样每天上下，全当锻炼。

疫情捆住了你下楼的步伐，也困住了我的双脚。三年间虽有数次擦上海而过，每次都让我的思绪飞向你那小窝，却总是被“等疫情过去再去吧！”的心魔所阻挡。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思念，半年前，当你听说我将经上海赴美的时候，专程打电话给我，期望我能像往日那样，到你那里过一夜再走，可惜又未能如愿。

你最后一次和我通话是在一周前，只因为一张空旷的浦东机场的照片，你误以为我已经到了浦东机场，担心交通阻断，我会无家可归，特意打电话过来问候。当知道我一切安好之后，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切切地叮嘱我：“现在千万千万不要回来！”

你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我不怕死，最怕的是卧床不起，拖累子女”！现在，你终于实现了自己这个卑微的愿望，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迅速地撒手人寰，追随外公外婆和你的夫婿前往天国。

你是一个要强的人，再大的风风雨雨都独自面对，我不知你最后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但我知道你一定过的很难，祖孙三代四人蜗居一套两居室，虽然你独居正室，但沉闷的封控必定会让你感到窒息，你期盼着自己的离去能够给子孙留下更宽敞的生存空间，这才会多次口出悲言：“我要是能死了就好了！”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你在5月5日凌晨最黑暗的3:22抛弃一切独自启程，

你是幸运的，4日中午1:30感觉难受，发病仅15分钟，120急救车就在你孩子的呼唤下疾驰而至。你又是不幸的，高血压导致脑部大出血终究让医生回天乏术。

你是幸运的，在九十大寿之际依然腿脚硬朗，无需搀扶，自行上下六楼。你又是不幸的，在腿脚尚且硬朗之际，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疫情彻底困住双脚。

你是幸运的，子女双全，六个同胞手足个个健在，所有子侄茁壮成长，无一夭折。你又是不幸的，在这漆黑的黎明之夜，只有同住一堂的儿子一家陪伴在你的左右。

你是幸运的，虽然走在最黑暗的凌晨，儿子一家一直陪你到天亮，才将你送上去往殡仪馆的车辆。你又是不幸的，虽然同住一城，你的嫡亲女儿和四个同胞手足却再也无缘相见。

你是幸运的，儿孙在医院陪你到最后。你又是不幸的，最后去往天国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你孤独地走完，竟无一人能相送。

你的离去，让我的母亲丢失了一肢重要的手足，使我在魔都失去了一个不需招呼、想回就回的温馨家园。

魔都，我的出生地、我曾经深深挚爱的家园，正在渐行渐远……

附：母亲写给姐姐的祭文：

《妹对姐姐的悼念！》

姐姐走了，我对她思念长河绵绵密密，一直延伸到河的源头。想起姐姐待我一家子的爱心和良善，我无比感恩，此时此刻，唯有流泪而己。想起巴金著作“家”中的觉新，不过觉新是长子，姐姐是长女，但苦苦沉沉承担着家的责任是相似的。想起1940年一起跟随没有进过学校大门，有一双三寸金莲的母亲，从小山村到大上海那半个月的苦难历程，给我俩都留下了励志要强的自觉性。想起你上学读书努力认真，做人善良勤奋，知书达理，特知父母养家糊口谋生創业之不易。想起1949年解放那年。父亲店里的帐房先生接连两个不合适，你17岁正是中学生，是家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父亲就让你去做些账。你算术好，人聰慧又孝顺，这些账对你来说不难也有趣，主要帮父亲解难。父亲化大本钱找最贵族化的小学中学给女儿读书，理应报恩。从此你一放学先到账房间做账，做完账再去书房做功课。直到夫家催婚结了婚停了学业，专坐账房间，做账房先生的事。姐姐白天不上学，难止她爱学求知之心，她改上夜校，立信会计学校坚持苦学三年，拿到她渴望的那张文憑。1956年公司合营后作为店里的财务主管，她才有她的固定收入工资。在这之前，她即使是全职打工，也就像我一样每月有零化钱，而姐姐的剩余价值都贴补了家用。

我和姐相差三岁走得近，说得细，了解多。她待我似母。在外几十年，封封家书都是她傳于我，充满亲情又有责任心的字字句句曾带给我多少温暖鼓舞和力量啊！几十年来也是她维护着我和父母间的信息桥梁，甚感念她代我在父母面前尽心尽力尽孝。

因为有姐姐，1956年才会离开上海奔向远方成为今天独立自主自由自在的我。当我進入老年，在美国有了一个独立自由的家，我就先想到姐姐。乘我们还走得动，请来我家玩，十年前姐姐8l岁高龄独自一人来美国，我们快乐地同吃同住了三个月。

姐姐87岁学会了上网，每不到一个月我们都会视频谈心，长长的谈，谈得放不下。每天她会给我朋友圈发的链接点赞，让我深受鼓舞。她看见有好的内容也会发给我。好姐姐啊！我实在舍不得你走啊！我总希望你能挺过这疫情严峻的艰难期，看着孫女儿研究生畢业了，走上工作岗位的欢乐情景，分享着渴望已久的梦想成现实的幸福。

但是你经不起这封城封人的环境压抑，和成千上万人一样倒下了。没见不到亲人面就独自一人孤孤单单急急匆匆走了。我每每想起这些就会流下老泪。

妹，2022.5.9.

摄于1989年4月

en d

2019年11月在上海

2017年4月在上海

2016年在上海

在美国

在美国

在美国

在美国

在美国

在美国

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