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李昱晨爸爸

一、生病入院

那是2015年的初春，父亲连续高烧不退住进了市人民医院。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一夜没怎么睡的我，刚想趴在病床边睡会，又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抬头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却看到了父亲眼角处闪烁的泪花——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十多年来多次住院，都不曾流过泪的，如今是怎样的心境、感受才让倔强的父亲动情、难过、留下眼泪？
也许他预感到了什么。而这一切着实又是真实存在的，我虽然知道这一切，但作为一个孝子又不能将实情告诉他。我多么想让父亲马上好起来，尽一切努力恢复原状，可医生告诉我：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痛苦折磨，看着他将要离我远去……我心如刀割，无法忍心看着慈祥、和蔼、备受晚辈尊敬爱戴的老父亲离开我们。
父亲刚发病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就告诉家人：自己感觉（这次得病）和以前不一样。也许他已经有了预感，而他的感觉往往是准确的，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有着超常智慧的，是一个修身到一定境界的近乎完美的人，他的灵魂已经超越了现实，并且能够洞察未来。

二、求学之路

父亲的人生并不顺利，要说一生怀才不遇也不为过，也可能正是人生的逆境，才造就了他的雄才大略和极高的修养。
1933年出生的他，作为家里的老大，早早就跟着大人下地干农活了。好在我们老家看重书香门第，我爷爷也是比较开明之人，十来岁就送我父亲读私塾，但由于国不太平，战乱纷扰，求学之路断断续续，总共有4年左右的学习经历，读了“四书“，没学“五经”，但是父亲博闻强识，学得快记得牢，是村里的“学霸”。他的记忆力非凡我是有感受的，我上学时经常问他关于古诗词等方面的问题，他总能清晰的复述。老家的族谱等很多难记的东西，给我说过多遍，时间长了就会忘记，当问他时，总能准确回答。所以，我一直认为他的记忆力特别是长久记忆力是我所不及的。
我们家乡解放后，又上了一年的新学堂，就参加了速师考试。以副取第七名的成绩（因学习时间少，考的成绩并不很好）幸运的被录取（一个乡镇才考上他一个）。当时也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祖国建设急需人才，才有了一年的速成师范。在学校学习一个学期结束，父亲就成了学校的尖子生还担任了学习委员。
快到毕业际，学习成绩一般的提前分配到了银行等单位，学习好的又在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分配到了各个学校教书。可见当时国家对教育的重视，不像后来我们上学时却反过来了，学习好的都选了银行等金融专业（我也自认学习好一些吧，所以学了金融，进了银行，金融成为了终生的职业。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我和我的父亲职业换了个个，也有了不同的人生经历。我比他是幸运的，因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不然，我会接他班成为一名教师，有可能重复父亲的故事）。当然，原来是国家主导分配的，后期是自愿填报的，而且，国家的发展阶段和发展方式大不相同。
三、突遭厄运

参加工作以后，父亲踌躇满志，事事积极努力，发挥个人能歌善舞、能文能武的特长，逐渐成为学校里德艺双馨、最受爱戴的老师，也成为上级重点培养的对象（听说要选拔进教育局的）。但是，五七年，在左倾思想的主导下，父亲被错化成“右派”，一夜之间成为了“坏分子”——只因在一次会议上自己按照实事求是讲实话的上级要求，说了几句大实话，却给他带来了人生致命的打击，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的一腔热血和远大抱负化成了各种冷嘲热讽。一些平时就嫉贤妒能的人更是趁机攻击他：看你还傲气吗，现在不恃才自傲了吧？“文革”期间，父亲更是遭受了批斗、殴打等各种人身摧残（听说有一次大夏天的，被捆绑在太阳底下爆晒，差点就没命了。
我只是后来听母亲述说，父亲从来没给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是他的伤疤，是不愿自己或者别人去揭开窥视的。也可以看出“文革“是多么的混乱，法制和天理已不存在，当时的狂热分子是多么的丧心病狂，我永远诅咒他们。）如果这些对于一个穷苦出身且具有强大忍耐力的他尚能够忍受的话，最让他无法接受和一生都耿耿于怀的，是对孩子的影响——无论你学习多好都无法升学无法进步！他终生都觉得是他影响了我姊妹们的前程，愧对自己的孩子，特别是我大姐。

四、潜心“修身”

命运的打击让我父亲的愿望、抱负难以实现，事业前途一片灰暗。但这一切只能摧毁他对于前程的希望，却泯灭不了一颗孜孜以求、学习进取的心。他决心在此境遇下苦练心智，有所为有所不为，学圣人之学，悟圣人之道！他有着私塾里“四书”的学习基础，他知道人生的“修身”的重要性。因为一个人要达到道德完美尽善的境界，就要做到“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目”中，“修身”是根本，也是关键。前四目是“修身”的方法；后四目是“修身”的目的。他要“修身”成为一个有贤德的人，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论语”里的故事，他说：孔子有个学生叫颜回，二十几岁就去世了，孔子很伤心，因为是他的学生当中最刻苦好学、品德高尚的一位。孔子总结颜回的过人之处有两点：一是“不迁怒”；二是“不二过”。这个故事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从小就尝试着去做，至今总结，经多年努力已基本做到第二条。而另一条无论如何克制也难以做到。而我的父亲这两条却都能做到，可见我的“修身”与他的差距甚大。而在现实生活中除了父亲我也很少见到能够做到“不迁怒”的人。
在我的心里，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具备做大事的品格和修为的人。只是“未逢其时”罢了。他从不自私、从不贪小便宜，“大公无私”在他身上有着充分的体现。他处理事情看待问题，总是实事求是，尊重事实，不偏袒不包庇，向理不向人。在家庭当中或者处理家人与他人的矛盾时也是这样。所以，有时他不被家人理解，认为不向着自家人，老向着别人，委屈抱怨甚至怨恨。但我还是理解他的，他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能够锻炼个人的独立处事能力，能够很好的适应各种环境，而不至于受到一点不公平和打击就受不了了，悲观厌世，甚至走到轻生的地步！而当今社会这种例子却越来越多了。究其原因，大人对孩子的呵护太多了，不仅偏袒、处处照顾的周到，而且不能让孩子受一点委屈，这样的结果恰恰适得其反，弱化了其独立生活能力和抗挫折能力。我们姊妹六人，都是靠了自己的努力，在各个不同的领域，在不同的群体里，独善其身，独立自主，顽强生长。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伟大的，不是他的事业影响力，而是他的思想、理念、品德和行为准则。在速师上学期间，有位女生仰慕父亲的才学，经常会约在一起讨论学习，父亲多次婉言拒绝她的邀请，这位同学就问我父亲：你怕什么呢？我们是正大光明的，我们心里面都是坦荡的。我父亲回答她说：虽然是这样，但是过从甚密总是会引来别人的闲话，我是怕别人的眼光。如果说每个人都是自律的，但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到洁身自好，“慎独”更是绝大部分人都难以做到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贪官，那么多以身试法的人呢？而缺乏的可能就是“修身”了。我的母亲没有文化，不识字，而六十多年的相处我不曾看到父亲有丝毫的轻视、抱怨，甚至我从来没见过她们之间争吵，更没有打骂。而互相欣赏、包容、都替别人着想，才是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平等相处的根源。在晚年的时候，在死亡这件事上，两个人还都说要让对方活着，还给子女说她（他）活着能给你们做什么，有什么好处等等，当然，说出这种话的同时，总会看到二老的眼圈红红的。我们总会说你们谁也不许走，都要好好的活着。
我个人认为，平凡和伟大并没有那么遥远，可能就在咫尺之间。我们每个人都站在平凡与伟大中间，往左一步可能就是伟大，而往右迈一步就是平凡。平凡就是条条散射的光线，伟大就是聚在一起的焦点。每个人都有闪光点，它是伟大的起点，而每个人都会有弱点，甚至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真正能够做到襟怀坦荡、道德高尚、达观豁达、大公无私的，无疑都是伟大的存在。

五、苦练本领

除了自我“修身”之外，父亲还苦练毛笔字，以至于真、草、隶、篆各种字体都能书写，他的书法经常被同事悬挂在家里，大家赞不绝口，纷纷点评：字体圆润舒展，遒劲有力，挥洒自如；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谋篇布局，大气磅礴。而我对父亲书法最深刻的印象是：字体匀称，很少有败笔，每个字都能写的好看，字体扣的得当。而且，从来不挑剔笔墨，什么笔在他手里都能写出好字来。这一点我觉得特别难能可贵，我想这与他的个人修养是一致的。对于一个修养深厚，道德高尚的人来讲，是不会出现严重情绪化的，无论好事坏事，顺境逆境，都能泰然处之，不会惊慌失措，慌不择路。所以，做任何事情才能稳得住，有很强的定力，写字也同样的道理。我保存的父亲的楷书、行书，看上去如同碑帖一样工整。
父亲的一生并没有做出轰轰烈烈的事情来，他像一个苦行僧，一生都走在艰苦跋涉的路上。在自己将要飞黄腾达的时候，却不得不低下头修行、忍耐，在孩子们嗷嗷待哺的时候，他用他的勤劳换取家的温馨。至今，他辛苦劳作，早起晚睡，有时为了一头母猪的下仔，会熬上通宵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精力旺盛，每逢寒暑假都会修旧利废，利用树的枝杈打造好多的小椅子，自用或者送给亲朋。他还给孙辈们用木头打造了一个四轮的童车，可坐可躺，功能多用，充分表达了一个长辈对晚辈深深的爱。他的爱是深沉的，是别人不经意难以察觉到的；而这种爱又是弥足珍贵的，它会深深的藏在每个人的心底，每当溢出时会让你泪流不止。

六、晚年生活

自从十几年前得了脑梗，父亲右侧半边身子便不再听话，对一个酷爱运动又写的一手好毛笔字的他来说，其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可他都坦然面对了，在他身上没有看到丝毫的情绪变化，他积极接受儿女的建议，主动锻炼，坚持凡事自理，练习左手写毛笔字，不能打乒乓球就改打台球。我猜他自己的想法应该是：用下半辈子的精彩人生弥补前半生因政治迫害造成的人生缺憾。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宽厚的，仁爱的，对子女是包容的。像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挨家长打骂是家常便饭。可我从没有这样的“待遇”，父亲不仅没有打过我们姊妹几个，连骂也是不曾有的。甚至说话也从来没带过脏字，这是怎样的一种修养，是如何能做到的，作为晚辈的我以及更加现代的后代们是无法想象的。
他总是笑吟吟的，不怒不愠，说话一团和气，见到年长者总是会停下来说话，村子里的街坊邻居们没有不夸的。我每次从工作地回到家里，能真切的感觉到他内心的喜悦，他会说一声：慧卿来了。有点客气的味道，但在我听来是那样的亲切自然，因为我们的家风就是家人之间也保留着客情的成分，而把亲密成分深藏在心底，不轻易的简单的随意的说出口。
父亲有着坚毅的性格，认准了的不会轻易改变。他义务为邻居写春联，从早写到晚，不知疲倦，春联铺满屋子和庭院，几十年未变；他用退休金资助有需求的亲朋，几乎有求必应。而自己一双鞋能穿十年，甚至更远。我刚毕业参加工作时为他买的一双皮鞋，他珍藏了好多年，只在重要的场合穿穿。为了节省煤钱，冬天夜晚还要把没烧尽的煤炭从炉膛里夹出，第二天再用。因此，曾有一天把煤盆里的煤炭点燃，造成了两个人都煤气中毒，差点命归黄泉。他经历的苦难太多，却总是笑对人生，从不埋怨，更不会把不满和怨气发泄给他人。
他热爱生活，有他的地方总是会充满着欢声笑语，阳光一片。在学校里，他会在上课之余，和同学们做各种游戏，教同学们打球，并悉心指导，他善于循循善诱、寓教于乐；在家里，他始终能看到孩子的优点，给与表扬肯定，鼓励孩子发挥自己的优势和特长；假日里，他会组织大家下棋、打球，让你充分感受家的氛围，忘掉工作的辛苦和琐事的烦恼。在他身上看到的永远是乐观向上，感受到的永远是满满当当的正能量！

七、从未离开

就是这样一位让我满心爱戴、无法割舍的亲人；就是这样一位亦师亦友、教我成长的长辈；就是这样一位和蔼可亲、能给家人带来和谐安详的父亲，如今却躺在病床上，再也无法站起来，并且可能不久之后就再也无法听到他爽朗的笑声，看到他安详的面孔。我想他是多么的留恋这个世界啊!是多么的想天天能看着他的子孙们啊!一生顽强、倔强、从没有向命运低头的他，在人生的尽头，在感觉时日无多的时候，终于用他一生的苦化作了眼泪，但也只是一滴，也许他本来不想让我看到，但他已经没有办法自己拭去眼泪。这一滴泪，却冲垮了我的泪腺之堤，像滔滔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了，人生只剩归途。父亲的一滴眼泪，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生离死别；父亲的眼泪，刺痛了我全身的神经。我躲到无人处，嚎啕大哭！上天也为之动容，电母雷公为他的即将逝去而震怒、鸣不平。4月1日夜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本来还是春的季节，上苍却用一场夏天才能有的暴风骤雨，为他送行！
我相信，父亲已经化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他还是那么慈祥的看着我们，闪展着他智慧的目光，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在我的心里父亲没有走远，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他的人生理念已经牢牢的印在我的脑海里，他思想的光辉必将熠熠生辉，光照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