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故事》

罗钧贤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逢立夏这天，母亲便早早地给我们准备好煮鸡蛋，从来不曾忘记。就像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一样，俨然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立夏不吃蛋，力气减一半。”剥鸡蛋的时候，母亲常这样轻声念叨。话语中带着神秘，透着虔诚，还有深深的爱与期许。童年的记忆在我脑海中盘根错节，至今仍时常浮现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鸡蛋、过立夏的情景，如此清晰和温暖。在那个拮据的年代，日子过得异常艰苦，连鸡蛋都成了不可多得的美味，叫人无比向往，又倍感满足。所以，每年立夏吃蛋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不啻于盛大的节日，那诱人的香从舌尖一直沁入心底，怎么也无法忘怀。

　　在老家，祖父祖母总会养几只土鸡，每天只需丢几把包谷给它们，倒也省心得很。米柜旁用来盛鸡蛋的篮子，被放在后厢房阴暗的角落，仿佛那是个不能随便示人的神秘宝盒，常勾起我们的好奇心，时不时便悄悄去翻看一下，居然上了瘾一般。

那时的农村，除了女人坐月子和家里来贵客以及过年的时候能够吃上鸡蛋以外，平时是断然不会吃的，因为要靠它来补贴家用。于是，我们便只能在冰滑的蛋壳上轻轻摩挲，一遍又一遍，细细感受那份坚实、那种光洁，用顽强的想象去抗拒这莫大的诱惑，使劲把馋涎暗暗咽回去。等鸡蛋攒够了满满的一篮后，祖父祖母便会用稻草小心翼翼地绑成几串，趁着赶场天拿到集市上卖了，再买回来一些盐、煤油（那时还没通电，是用煤油灯照明）、火柴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有时，还特意给我们捎回来一袋水果糖或者几个米粑，让我们欢呼雀跃好半天。

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卖蛋回来，祖母都会忍不住凑到煤油灯下，从最贴身的衣兜里颤颤微微掏出带着体温的皱巴巴的手绢，借着微弱的光一层一层轻轻展开，心满意足地数着为数不多的钞票，而沟壑纵横的脸上不知不觉绽放出幸福的笑容。虽然只是一张张面额不大且蜷缩成一卷的毛票，但在祖母心里就是令人骄傲的成果，是弥足珍贵的财富，更是全家人战胜艰难困苦的希望……我们就在那样的时光里逐渐成长，苦难的岁月练就了我们坚韧乐观的性格，也始终点燃我们对未来的向往。

我坚信，只要不放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的鸡蛋一定会越来越多。

　　回到县城后，各方面的环境比老家好了不少，生活条件开始一天天改善，母亲便也买了几只鸡散养在屋子旁的煤棚里。尽管鸡蛋已不再是稀罕的奢侈品，不用再拿到集市上去换零花钱，但我对鸡蛋的钟爱丝毫没有改变，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特殊感情。

那时，在我们住的宿舍楼，只要某户人家炒鸡蛋，整个院落都会香气四溢，惹得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啧啧赞叹：“崽咿！今天是哪家改善伙食呀？太安逸了！”“闻出来了闻出来了！是椿芽炒蛋的味道！好香啊！”然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声。那语调，那表情，就像过年时眼馋邻居家杀了头大肥猪一样，有打趣，有恭维，但更多的还是心底隐隐躁动的羡慕。

等到家养的鸡开始下蛋后，母亲也像祖母那样每天准时巡视鸡窝，然后把鸡蛋一只只积攒起来，隔三岔五变着花样做给我和弟弟吃：煮鸡蛋、炒鸡蛋、甜酒蛋、荷包蛋、蒸蛋羹、鸡蛋面、西红柿蛋花汤……“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看着我和弟弟吃得津津有味，母亲总是笑盈盈地说，自己却舍不得动筷子。小时候家里很少能吃上肉，每日油水淡薄，鸡蛋几乎是唯一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最好营养品，母亲自然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她的苦。因为自幼家境贫寒、营养不良，母亲一直体弱多病，却始终坚持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哪怕只是一枚鸡蛋。

我知道，在母亲心目中，每个鸡蛋里都藏着她的梦想，等待某个时节破壳而出，然后变得更加茁壮。

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了，祖父祖母却相继离开了这个他们深爱的世界；

后来，母亲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却一天天变得苍老，甚至有时都想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再后来，我和弟弟也长大了，走出故乡的惆怅，来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继续追逐梦想。儿时的记忆和母亲的味道早已无处寄托，只能当成随身背负的行囊，连同那些叮咛和回眸，一层一层裹在心里，熨帖易碎的胸膛。

时至今日，我还是最怀念母亲做的荷包蛋和鸡蛋面，没有谁能比她做得更香甜、更可口，也更令我感到幸福。是母亲的手赋予了鸡蛋新的生命，才让这生活充满乐趣，让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以前每次过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记得给我煮一碗挂面，还在碗底“藏”两个煎得金黄喷香的荷包蛋。当我发现碗底的“秘密”时，母亲便用她爱怜的目光凝视我，浅浅的笑容像她抚摸我脸庞时柔软的双手，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温暖。不知为何，吃着吃着，我都会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现在，已经很少能吃到母亲为我们煮的鸡蛋了，突然间就感觉有些失落，甚至莫名的悲凉。只有保留曾经的那些习惯，作为对往事最好的纪念。

女儿每年生日，我都会给她煮一碗鸡蛋面，和母亲做的一样好吃。可当我对女儿讲起我与鸡蛋的故事时，她总是充满了好奇与不解，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生活，也体会不到那是怎样的一段经历和情感——是的，她可能永远不会明白，原本枯燥无趣的生活，是可以通过一枚普通的鸡蛋得到温润与升华的；原来鸡蛋不止是一种简单的食物，同样也是有故事、有感情的。

又到立夏了。捧着热腾腾的煮鸡蛋，我赶紧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只为听一听她的声音。

——2022年5月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