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的里里外外

海丽子

　　若问《红楼梦》哪一回写得最美，可能有许多人会回答：二十七回。

四月交芒种，众钗饯花神，把大观园打扮得绣带飘飘，花枝招展。遂有滴翠亭畔，宝钗扑蝶；沁芳匣边，黛玉葬花。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书云：“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庚辰本旁批：“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典，是典故、来历之意。其意为，饯花这个节日，不管它有来历还是没来历，作者只是取其饯花的意蕴罢了。看来饯花这一情节必不简单，这也很合《红楼梦》的一惯写法，许多情节都看似随意，实则内蕴丰富而深刻。要想理解清楚，必须前勾后连，左顾右盼。如果只看其表面，就成了“痴子弟正照风月鉴”了。

挖掘其背后的意义，需仔细思考一下：什么叫众花皆卸？什么叫花神退位？为什么要饯行？为什么绣带飘飘、花枝招展的欢乐场面一转眼就变成了葬花的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葬花又有什么深刻含义？

（一）花神退位

花神当然有所指。

第七十八回晴雯被撵出大观园，病死了。宝玉伤心之时，一个小丫头为讨好宝玉，顺嘴胡编说晴雯没有死，是到天上做了花神了。宝玉问什么花神，当时恰好是八月时节，小丫头见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见景生情，就说是“专管这芙蓉花的”。所以晴雯是花神，是芙蓉花神。

有朋友可能会说这不是小丫头胡诌的么。小丫头是胡诌，但作者为什么要写呢，写了便不是闲笔，而是刻意点染。后文宝玉还写了篇长长的祭文《芙蓉女儿诔》来祭奠晴雯，更坐实了晴雯的芙蓉花神身份。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过生日，大家夜里聚在怡红院，饮酒占花名，每人掣一根写有花名的签子来占卜，黛玉抽到的花签也是芙蓉。脂批说，晴为黛副。又说，诔晴雯就是诔黛玉。所以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或曰重像，写晴雯就是写黛玉，晴雯是芙蓉花神，抽到芙蓉花签的黛玉当然也是芙蓉花神。

扩而大之，在夜宴上抽到了什么花签就是什么花神，所以，宝钗是牡丹花神，探春是杏花神，李纨是梅花神，湘云是海棠花神，麝月是荼蘼花神，香菱是并蒂花神，袭人是桃花神……这些花名签上隐藏着各人性格特点、命运结局的重大信息，我们不深究，只谈其表面，这些金钗其实都是花神。

那没出现在寿宴上的其他金钗呢，是不是花神？比如王熙凤、妙玉、元春等，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大丫鬟？我觉得应该都是，但无法考证她们都对应什么花，有的可能模糊地感知到一点，比如妙玉之于梅花，元春之于石榴，但更多人恐怕无从猜测。只能存疑，以待方家。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六十三回寿宴上占花名的没有寿星宝玉，以宝玉的性格怎么能不抽一签呢？可他就是没有，因为宝玉不是花神。第三十七回大观园成立海棠诗社，在黛玉的提议下，大家都起个别号，李纨说宝玉：“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 所以宝玉不是花神，而是“花王”， “花王”与“花神”当然不是一回事，“花王”的身份恐怕要在“花神”之上。

花神身份已明，我们再进一步思考：花神是干嘛的？还是第七十八回有交待，宝玉问那个小丫头：“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小丫头回答说专管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

所以，花神是司掌（管）花的。如果晴雯是管芙蓉花的，那么黛玉也管此花；宝钗是管牡丹花的，是群芳之冠；湘云是管海棠花的，等等。

回到第二十七回。四月二十六日（现在的农历，下同）这天是饯花日，花神退位，不再司其职，这就意味着金钗们退位谢幕。或许有朋友会说那么还有以后的故事吗？红楼梦不是这么看的，这个花神退位是谶语，预示着众金钗最后结局可能都是悲剧。

（二）众花皆谢

花神为什么退位？因为“众花皆卸”。卸，即谢，意为花儿都谢了。花谢了，没花了，花神就要退位。

红楼梦中总是在写花谢，谢了桃花谢杏花，谢了凤仙谢石榴，春花谢后谢秋花，直谢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步步的花谢，让整部书的悲剧意味越来越浓。花谢当然有喻意，它代表了一个悲剧的结局。那这个花谢代表了谁的悲剧呢？如果小说的结局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悲剧就不仅仅是红楼女儿们的，而是整个社会的。“众花皆卸”，“花谢花飞飞满天”，其实是众生陨灭的大悲剧。

从历史上看，四月，可不正是清兵南下、屠刀高举、血雨腥风的日子。清文学家、史学家全祖望的散文《梅花岭记》追叙了史可法在扬州抗清牺牲的经过，文中说：“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扬州）围急。”即1645年农历四月，扬州被围告急。“二十五日，城陷……”四月二十五日，扬州陷落了。之后便是异常惨烈的“扬州十日”，那是一场屠杀，约有八十万朱明王朝的子民亡于满人的屠刀之下！

黛玉葬花的时间是四月二十六日，她的家乡——扬州城陷的第二日，大屠杀开始的时候。

可能有朋友说，这就是个巧合，不要牵强附会。

真的是巧合吗？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四月二十六日是什么季节？黛玉葬的是什么花？您可能会说：暮春季节，葬的是桃花杏花。

可四月二十六日（阴历），芒种，不是夏天吗？怎么会是暮春呢？暮春应该是三月才对。这不怪您答错了，分明是作者有意误导：“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芒种一过，夏天可都快一半了，不可能是夏天刚到。《葬花吟》里“闺中女儿惜春暮”一句也把时间指向暮春。作者不会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吧？他想干嘛？

黛玉葬的花也不是桃花杏花，这时的桃杏早谢了。这一回前文写宝玉：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来收拾这花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这里交待了，这个季节的落花是凤仙、石榴，是夏天的花卉。而宝玉所想“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是二十三回的事：

“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

后又写黛玉的语言：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踏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我们看到，这一回宝黛共同葬花葬的是桃花，而此回的时间是“三月中浣”，即三月中旬，这的确是暮春时节，正是桃花开败了的季节。如果到了四月二十六日黛玉还在葬桃花，这桃花岂不成了精了？

可《葬花吟》里说得清清楚楚：“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柳丝、榆荚、桃、李，都是春天的植物，怎么就出现在四月二十六日这个夏天了？作者到底想干嘛？

很简单，作者就是要写暮春，写众花皆谢，就是要把众花皆谢写在四月二十六这个日子！

所以，黛玉葬花的前因后果都是骗人的。其一，芒种节真有为花饯行的风俗吗？脂批那句话“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言外之意就是古来没有此典，作者编的。其二，黛玉真会为被拒门外钻牛角尖钻到如此程度吗？后文我们看到让宝黛二人如此伤痛的那个“不开门”的误会几句话就解决了。

前前后后勾连起来就可看出，所谓葬花不过是作者的借题发挥。换句话说，黛玉葬花这场戏整个就是虚写，景是虚景，境是虚境，唯有情感最真实！

（三）葬花成冢

就在四月二十六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黛玉手把花锄，葬花成冢，一边呜咽，一边数落，遂有了红楼绝唱《葬花吟》。这首诗歌真正咏叹的是朝代更迭时大明子民的无数冤魂。

“昨夜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作者看似无意点染的“昨夜”，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悲剧发生的时间是四月二十五日么；而“庭外悲歌”，也告诉我们，他笔下的花魂鸟魂不在大观园，而在大观园之外，那便是整个天下了！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样的诗句怎么读也不仅仅是伤春，甚至也不仅仅是自伤身世。从“香巢已垒成”到“人去梁空巢也倾”，这是整个国家倾覆的谶语！正如《桃花扇》里的唱词：“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类似的诗句在小说中不断出现，如“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冷月葬花魂”……把这些诗句联系到一块，我们就会体会到那分明是一幅血淋淋的画面——一个王朝的结束哪里只是政权的更迭？其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尸横遍野、白骨如山，那是一个民族深入骨髓的创伤啊！

第十二回有脂批曰“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这句话出自明朝唐寅的《和石田先生落花诗》，原诗为“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脂批故意改“青草骷髅冢”为“青冢”。抛开其背后王昭君的典故不谈，“青冢”难道不是“清冢”的谐音吗？清是明的掘墓人，清冢里骷髅骨，都曾是朱明红楼里的公子与红妆。反过来说，作者表面故事写的是大观园里的莺莺燕燕、公子红妆，那是为他们蒙上了一层面纱，成了“掩面人”，让读者看不清、摸不透，但若细心体察，还是可以看出云山雾罩下的一鳞半爪的。

“青冢”便是回目中的“香冢”，也就是黛玉的葬花冢，它是这一场民族浩劫在小说里的物化形象。脂批有云：“若许笔墨，只为一个葬花冢。”原来作者大观园的文字写了那么多，只为了一个葬花冢，为什么？因为那是一个王朝的坟墓，一个民族的坟墓！《葬花吟》其实就是一曲明亡的悲悼之歌！再进一步说，整个《红楼梦》就是一曲明亡的悲悼之歌！

当然《葬花吟》不仅悲悼大明子民，也预示众花神最后的命运：“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尔今死去”对应“众花皆卸”，“侬身何日丧”对应“花神退位”。脂批云：“《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之期。”原来《葬花吟》开启了大观园诸艳归宿的序幕，一朝春尽，花落人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观园诸艳——花神的命运可想而知，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簿里早已写上了她们的名字，没有谁可以逃脱“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剧命运。诸艳的最后悲剧当发生在“一朝春尽”之时，而此时是“春残花渐落”，春还未尽，但已近尾声，一个王朝正走在即将覆灭的末世阶段。

“开到荼蘼花事了”，第六十三回当麝月抽出荼蘼这枝花签问怎么讲时，宝玉皱着眉忙将签藏了起来。行文至此，我们会深深了悟其间的深意所在。大明王朝的繁盛时期就如花红柳绿的春天，一场一场的花事如约而至。最后荼蘼花开，时至暮春，一个朝代便也到了它的风烛残年了。等到众花皆卸，花神退位，这个朝代便化成烟、化成灰，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黛玉葬花埋葬的不是花，而是一个朝代的春天。

脂砚斋批语中有好几次提到了《红楼梦》有一种创作手法叫“金针暗度法”，他还曾把这种手法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种创作手法往往将真实的意图隐藏在表面的情节背后，用表面情节迷惑读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读者引向文章主旨所在。黛玉葬花这一节，使用的就是这种手法。表面在写黛玉因误会宝玉而伤心落泪，实际上其笔墨已不知不觉转向了那段悲惨的历史，而这才是作品真正要表达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