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非常年月,下放到南门峡去

曹雄

盐务局大院的生活,在一个动荡年月的秋冬之交永远地结束了。母亲黯然地扫视着住了五年的旧居,叹口气,带小妹钻进了驾驶棚。卡车开动了,我坐在敞棚的车厢里,望着那迷蒙在初冬烟雾中的小南川河谷,望着逐渐抛在身后的灰暗的、了无生气的西宁的街道和建筑,没有依恋,没有哀伤,心中只是一片苦涩的白茫茫的大地! (西宁小南川河) 在城市居民下放乡村的大潮里,没有了庇护的我家,不可避免地踏上了这条迷茫的道路。<br> 赶来送行的大哥的身影消失在小南川河谷的烟雾和憧憧人影中。他才上青海工学院二年级。我们又丢下一个亲人,从此,他将永远离开母亲,离开家,完全依靠自身的孤军奋战,去挣得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没有谁能同情与帮助他。<br><br> 卡车向东行驶,告别了饥饿的城市,驶过湟水,驶向我已熟悉的互助川。又沿互助河北行,驶向古称威远堡的互助县城。寒风瑟瑟地吹来,卷起公路上的黄尘。看不见多少车马,也没有几个行路人,山间不再迴响起高亢嘹亮的土族花儿。一个个清冷而悄怆的村庄,僵卧在初冬的寒霜里。如果要听声音,只能听到车轮的刷刷声和互助河水的幽咽声。 卡车驶进互助县城所在的威远镇。远远的,一座孤立的木构建筑映入我的眼帘。近了、近了,是一座由数十根原木支撑的楼阁式古代建筑。岁月凋尽了她所饰的铅华,只剩下风雨侵袭后烟火苍苍的衰颜。那高脊飞甍的大屋顶,于缓坡中央又伸出一条条瓦脊,构成了大屋顶套小屋顶的独特样式。虽然,风华不再,她仍然高视阔步地雄峙在互助城中,成为这一方水土的人文标志。它就是位于十字街中心,始建于明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的互助鼓楼。楼共分三层,民族特色极其明显,纯系木构建筑,高大雄伟,飞檐翅楚,画栋雕梁。四角悬挂风铃,脊上饰以琉璃走兽,在这寒碜的县城里,显得蔚为壮观。<br>卡车在楼前广场上停下了。南门峡派来接我们的胶轮车早已等在那里。趁大车卸下卡车上的行李的空隙,我跑进广场上的新华书店,想看一看那儿有没有可读的好书。又转到鼓楼下,一根根抚摸着那粗大的圆柱。大车已经装好,母亲在叫我了,我跑出楼阁,跨上车盘,又开始了北行的新的旅程。 (今日互助楼) 胶轮车在砂石的土路上缓缓滚动着,在单调而有节奏的马铃声中,一步步别离了宽阔的河谷川地,逼近了山势嵯峨、峡谷幽深的山地。路基下的互助河在岩石堆中奔流。不时将浪花撞上巨大的石块,“哗”地迸散开来,化成无数雪白的水珠,使山谷的空气充满了寒冽的水气。一道石壁突兀在眼前,看看无路可走了。大车下了一个小慢坡,峰回路转,河水与山道从岩石下折道而行,又伸向重岩叠嶂的山腹。在两岸对峙,崖壁森森的谷底,仰望高不可测的长空,是一道宽约数丈,波澜不兴的湛蓝的河。山鹰在崖顶,在山坳间悠悠地盘旋着,那巨大的忽闪的翅膀煽起了长啸的山谷的风,卷起阴冷的水雾,扑向河岸边青苔覆盖的黑色的岩石,发出“訇訇”的响声。山谷响彻着它悠长而闷哑的迴声。我不知道 这“嗡嗡”的迴声,是不是河伯抑或山鬼沉重的叹息。<div> 寒气重了,我们裹紧衣衫,蜷缩进车厢里,微微闭上双眼,让一切都陷入空溕之中。两个小妹妹已经睡着了,母亲怅然若失地坐在车户身后,好似无视眼前的一切。我知道:愁苦已使她快窒息了。</div> (互助河谷) 黄昏的夕阳终于照亮了眼前的山野,将一抹抹余晖染红了远近的山坡。河谷渐渐开阔,两岸出现了一块块田地。在对岸的山脚下,山坡上,开始有了一群群穿旧大衣、戴护耳帽、手持开山镐的人影。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开荒还是在找矿。我只知道,在寒风吹拂的枯寂荒凉的山间晨昏劳作,盥风沐雨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不会是生活的幸运儿。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浮满我的心扉。在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是该可怜他们,还是该可怜我自己。<br>山谷终于被丢到了身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广袤的原野,南门峡就要到了。在斜阳西坠、周天尚亮的薄暮中,一座巨大的山间盆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黑油油的耕翻过的土地从路两边沿伸,一直奔向远处的山脚。在盆地中央几座树木葳蕤的小山丘下,是那名噪一方的黄教寺院——却藏寺。它以传世奇宝——避尘珠而名闻河湟,南门峡公社管委会就设在这里。我们的新落户地就在东去却藏寺二十里之遥的卷槽大队下卷槽村生产队,它是一个藏族居住的,以农牧为主、劳务输出为副的村庄。 (今日却藏寺) 夕阳撤尽了最后的余晖,夜色从天幕撒向无边的原野。辕马的铃声在静夜中随寒风飘得很远,很远。我望着远处村庄黑糊糊的轮廓,这、就是将要称之为家的地方吗?它是那样陌生,那样幽暗,静静地躺在离大山不远的原野里,几乎看不见一丝灯光。在学校下乡劳动多次后,我已经对乡村不再有任何新鲜的感觉。和以往不同,我已不是匆匆过客,而将成为它固有的一员,日夕与泥土为伴,从那蛮荒的土地里用汗水去换得自己的衣食。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曹氏氏族,祖祖辈辈,世代忠良,谁都没有料想到,自己的子孙有朝一日会被贬抑为农民。不是因为无能,不是因为大逆不道,只是因为他们的父辈在天下纷争、江山易主的动荡不安中,阴差阳错地做了替罪的羔羊,从而酿成了几代人的悲剧。而中国的士的悲剧足可以影响历史的进程,迟滞民族繁荣昌盛的步伐,为时代蒙上浓重的阴影,黯淡了天空的太阳。<br> (冬日的南门峡) 准确地说,南门峡这块盆地,以其南大门为峡谷而得名。与互助以土族为主所不同的是,这儿是一块藏族聚族而居的土地。这块盆地东临高峻而雄伟的祁连山脉,翻山过去。可至乌鞘岭一线的天祝;向北,越过崇山峻岭溯大通河而上,可达祁连山南麓的门源;西边山谷直通大通后河子一带。大山腹中的盆地就像一枚尖头朝下的蜜桃,桃两肩内凹处,是雄居峡中的公社管委会所在的,名闻遐迩的黄教寺院——却藏寺,峡口就是桃尖。下卷槽生产队在盆地东南。村南一里许,是一条由西向东流,终年不冻的小河。小河南面的山坡上布满了梯田。再往上,在巍峨南山的山坳里,是连绵的原始森林。蓊蓊郁郁,四季长青。下卷槽生产队六十余户人家,除原先两户汉人,再加我们新来的三户城市居民外,其余都是已基本汉化的藏族。衣着、风俗还沿袭藏族遗风,语言、饮食、其余生活习惯已与汉族无异。我的新家在大队部与食堂大院右侧一破旧的门洞内。通过长长的过道,在转角楼梯处向左拐,可进入一四合小院。小院上房的富农主人和他的全家都已被赶至上房左侧的耳房内。上房三间算是优待给我们城里人住。东厢房一明两暗三间住着一对老年夫妻和一对青年夫妻,他们是爷孙。后来我才知道,那白胡子老汉是本大队侯大队长的丈人。青年夫妻是侯大队长的女儿和女婿。这一家三代都是招赘女婿。因此,虽是地主,招女婿却能以长工身份位居生产大队长之职。西厢房门窗破旧,蜘蛛结网,看样子荒芜已久。 仅仅几天,我就熟悉了新家的环境。从城里来到大山里,一切都是生疏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好在当局年年搞运动,山里人也都见怪不怪,未把我们当作奇珍异兽;只是以淡然的、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接纳了我们。简姓房东满脸带着尴尬的笑容,答非所问地应对着母亲的寒暄。被我们占了住房的他的老婆,则气鼓鼓地就在我们面前直进直出。只有那白胡子的老头和他那病兮兮的女人给我们以真诚的微笑与一脸善意。老头子还亲自过来,教母亲与我揭开火炕的木炕板,将麦芠、草秸杆一层层装填在炕内,踩实;再引燃火种,置于其上;盖上炕面板,铺上铺盖。炕洞里的火种缓慢燃烧,可保持一夜的炕温。严酷的严冬环境,迫使西北乡村农民在没有燃煤、现代取暖工具的条件下,就地取材,以古老原始的方法,使易燃的草料延缓燃烧的时间并保持适度的温度以抵御长夜的寒冷。这朴素的创造之后,隐藏着多少艰辛和心酸。<br><br> 在这蛮荒地与异族相处的乡村里,母亲要靠劳动养活自己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小儿女。她不知道该不该让我去上学。为了应付苦难的生活,我执拗地表示,要劳动,不再上学了。母亲在长长的叹息中无奈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下卷槽村没有水井,全村人畜用水,要到村外一里外的小河去取。我与大妹抬着铁桶,跟在赶着毛驴车、拉着水箱为生产队食堂供水的李老汉身后,蹒跚着脚步,走向那我们尚不熟悉的小河边。李老汉住在我家大门道内右侧一低矮的土屋内。老两口和四个儿女挤在一铺铺着油腻发亮的草席的土炕上。仅有的家什是一条炕柜和两床油黑破烂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棉被,和一堆吃饭的瓢盆。除此而外,除了他们身上的破烂以外,再看不见他们家里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那女人与那群孩子老是蓬头垢面,像一群老鼠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偶尔索索地一动,亮起了骨碌碌的眼睛,才可以看出他们是一群活物。在新中国的土地上,竟然有这样一群比我们还贫穷卑贱万分的生灵,温饱对他们尚是天堂之梦,那“幸福”简直就是闻所未闻。李老汉布满风刀霜剑的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都布满了愁苦。他穿着毡窝窝,戴着旧得缩得已遮不住脸孔的护耳帽,佝偻着腰,悄无声息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周而复始,早晚两次,为着几百人的食堂运着饮用水。如同一个木偶,一部机器,机械地履行着职责,养活他那一群如果还可以称作“人”的妻儿老小。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单纯生物意义的人,和真正意义的人不属于同一范畴。每当经过他们的门口,看那烟熏火燎的幽暗寒冷的洞穴,那一群在曦微的天光中蠕动的生灵,我的心便紧紧缩在一起。天啦,也许他们的今天便是我们的明天! <br> 踏着印满骡马的蹄印、黄尘弥漫的小道,我们随着李老汉孤独的毛驴车走近小河边。黑色的河水分为几叉,穿过一片杨树林,在我们脚下截断一条南向上山的土路,日夜不息地向东流去。树杈光秃的小白杨在初冬的寒风里瑟缩着身子,随风发出口哨一样尖利的啸音。我把水桶顺流按入水中,让那冰凉渗骨的河水很快溢满铁桶,将它提上岸来。趁喘息间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数里外是横贯东西,树木葱茏的青山;西面透过杨树林望去,是一片无垠的原野,在弯曲分岔的河道上,依稀可见几座孤零零的点缀在河道上的小磨房;顺流东望,远处矗立着连绵不断的高接云际的大山,我知道那是匈奴称之为天山的祁连山。这空旷、闭锁的蛮夷的土地,将埋葬我的少年年华,我的未来,我的一生吗?我不知道。在怅惘中,我听见性急的大妹连连的催促声。我蹲下身子,与妹妹抬起水桶,只见李老汉那孤独的毛驴车,在咯吱吱声中,早已消失在村道尽头……<div><br></div> (夏日的南门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