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别

西湖南哥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

　　2020年的春节，是我陪伴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其实，当父母渐渐年老体衰之后，对于每年回家一两次的我，经常会担心不知何时父母会突然的离开。因此，我坚持每年春节都回家和父母团聚。幸运的是，家中两老相依相伴，相互扶持，靠着自己自理安稳度过了十多年的晚年生活。

然而，2019年底，母亲因腹痛难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患上不治之症。两个月前还能上山爬树摘木梓，里里外外忙不停的母亲，毫无预感地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人，为了希望而活，也活在希望中。为了不让母亲心情一下跌落谷底，瞬间失去生活信心，二哥与主治医生商量，暂时对母亲隐瞒病情，只说是肠胃炎较重，需住院治疗。

二哥带母亲检查完后，就办了入院手续住院治疗，一直到过年。因挨近年底放假，我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在接近春节放假，连带请了几天假，带着爱人和孩子一起回家看望。

　　那一年，武汉爆发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并迅速向全国各地传播。为阻断病毒传播，武汉宣布封城，全国上下人心惶惶。我带着爱人孩子乘高铁从杭州出发，全程带着口罩，车厢里水都不敢喝一口，从鹰潭转火车回的家。

本来计划县城火车站下车后，直接去医院看望母亲。后来，因为老家村支书临时来电，邀请我去参加乡政府举办的团拜会。团拜会专门为本乡在外打拼的乡友举办，介绍乡镇发展，共同建设乡村，每个大队每年都有在外经商或工作的代表参会。

去不去，我有点犹豫。在电话上跟家人和母亲说了这事，家里支持去一下。母亲还说起村支书前些天还到过我们家，看望卧病在床的父亲，带了乡政府给老年病患者的500元慰问金。听闻此事后，觉得还是应该去一下乡政府参加团拜会。

　　母亲次日出院。我因参加团拜会，来不及再返回县城医院，第二天在家等母亲回家后见的面。生病的母亲看上去更瘦弱了，感觉走在路上，能被刮来的一阵大风吹倒。

母亲回家过团圆年，是和医生商量的一致意见。以母亲的身体状态，并没有达到治愈出院的标准。只因过年团圆，希望能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年夜饭，过个安心年。

　　母亲回家过年，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欣慰，也很珍惜这次团圆的机会。因为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可能是母亲陪伴我们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也是那年，母亲第一次没有亲自下厨做年夜饭，母亲经过在医院输液治疗折腾，实在没有力气张罗这顿年夜饭了。母亲、三哥和我一起在二哥家吃的年夜饭。

那年的年夜饭，鸡鸭鱼肉蛋样样满盘，美味佳肴摆满一桌，和往年一样的丰盛，但是一家人吃年夜饭的心情大不一样。因为母亲的病情，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石头，高兴不起来。我们兄弟几个都装着没事的样子，还是和往年一样的喝酒吃肉，回顾总结过去，寄望祝福来年，说些新年如意吉祥欢喜的好话。

大家都希望营造一种正常过年的氛围，让母亲开心点，安心吃完这顿饭，顺利过好这个年。而母亲呢，虽然上了桌和大家一起吃，但更多的是看着大家吃，她自己只喝了一碗肉汤，吃一点点菜就说饱了，吃不下了。看着母亲明显萎缩的胃口，我有点儿心疼母亲，心里怪不是滋味。

　　那年春节，我没有和往年一样去和同学朋友打扑克麻将凑热闹，更多的时间用来陪母亲看电视，聊天。白天拉拉家常，晚上去母亲的房间看会电视，有时二哥，三哥也在。过年那会，母亲的精神状态还行，但是容易疲倦，有时候电视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靠着睡着了。睡会儿又醒，醒了又看一会儿电视，聊上几句话。母亲自己也说，怎么这么容易打瞌睡。

如果说时间如沙漏，母亲生命的沙漏，只剩下可数的些许沙粒了。每念及此，心情是沉重的。但是因为瞒着母亲，病情没有揭底，在母亲面前还是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着实是嘴笨心钝，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只能是像影子一样陪伴母亲左右，听她说说话，陪她唠唠嗑，多一点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捕捉转瞬即逝的心灵沟通。

　　春节过得很快，疫情发展的也很快。为了防范疫情，很多地方开始封路，有些县域乡村之间断绝了交通。春运车票也很紧张。年前只买到初三回杭州的高铁票，南哥本来打算让爱人孩子初三走，自己初六七再走，在家多呆几天。但是因为疫情，当时恐慌情绪蔓延，担心爱人带孩子在路途上出意外，还是选择初三陪他们一起回杭。

我是年初三早上10点多的返杭高铁票。母亲也是初三再入院治疗。三哥因为疫情，也因为家里需要人手，推迟了返岗深圳上班，负责在医院照顾母亲一段时间。二哥则留在家里照顾因帕金森和骨折手术后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大哥继续在县城小厂打工。

　　初三早上，二哥开着五菱宏光面包车，带着我们一同去县城。车子到了医院门口，因为赶高铁出发时间，我没有下车送母亲去医院病房。只是在车上跟母亲说，要安心在医院治疗，不要担心医疗费，现在的医疗条件，只要有钱就能治好病，等治好病养好身体再回家。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只能是想办法延长存活时间。我还跟母亲说，等疫情好些，会经常回家来看她。母亲没说很多话，就回答好好好，还让我不要担心她，安心去上班，说她的肠胃炎是老毛病，这次来医院打针消炎彻底治一下，好了就回家。

　　母亲下车后，三哥带着她往医院大楼缓慢走去。我掏出手机，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给母亲拍了一张步履蹒跚的背影。我拍照的时候想，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母亲了。后来事实证明，那张透过挡风玻璃拍下的母亲背影，定格了我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近距离会面。

我去杭州上班以后，心里面还是时不时会想起患病住院的母亲。有三哥在医院照顾，可以随时手机联系，南哥经常微信上询问在医院的情况，一边了解母亲的病情变化，一边也给三哥远程支持，不至于疫情期间让他冒着风险在医院孤军奋战。

那段时间，我在微信视频上看到的母亲，要么是在不停的点滴输液，要么是在支起的病床上闭目养神，难得有时间和精力说上几句话。三哥讲，母亲在医院天天输五六瓶点滴，十几二十天都没有胃口吃饭，就是渴了喝点水，又不能喝多，喝多了排不出去，肚子膨膨胀胀难受，到了后期还插入导管抽腹部积水。

　　我视频聊天时，要么在单位的院子里，要么午休时去西湖景区里。有一次，我在西湖边与三哥视频，三哥拿着开了视频的手机，让母亲和我说说话。以前，母亲有时在视频里看看我，然后说没精神，没力气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那天，母亲意外地坐起来，接过了手机和我进行了一次较长的对话。

母亲说，我现在过的是蛮苦哦，天天打针也不见好，吃也不想吃，浑身没力气，身上都打了孔，走也走不了，这个病是治不好了，治下去也是冤枉钱。

我说，你要相信现在的医学，能治的好的，不要担心钱的事。现在医疗有报销，花不了多少钱，我在外工作这么多年，有给你准备治病的钱。

母亲说，你在外面还有一个家，细伢子还小，还在读书，处处都要用钱，你们在外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我说，我们在外两个人上班这么多年，房子也买了，细伢子也大了，工作稳定，手上还有余钱，不用担心我们，给钱你治病完全没问题。

母亲说，我晓得我的病是治不好了，要治好早就治好了。医生也没办法，拿到我来做实验，现在身体越来越差，身上都插了管子，打了好几个孔。

　　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母亲，一边听着一边按键截了几张对话截图。听到她言语中透露的悲观失望，想想她一辈子劳劳碌碌，为家庭辛勤奉献一生，最后落得了这么一个苦痛的结局，心中万分悲痛，两行热泪滑眶而出。母亲已经知道自己的境况越来越不好，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但是又没有办法扭转。医院也只能是打针消炎止痛，抽水化痰，补充营养，维持生命，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母亲接着又说，你在外面要好好生活，不要管我，我已经没用了。你们对我有这样好，我已经享到了你们的福。你在外面要带好细伢子，带好一家人，艾晓。母亲一边说，还一边无力的挥挥手。

我哽咽地说，妈，我晓得。你不要这么悲观，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让二哥带你来杭州西湖玩一次。以前让你来，总是走不开，一次都没出来看过玩过。

　　我拿着手机，调转摄像头，转向西湖美丽的景色，让母亲在手机上看看西湖的美丽山水画面。我知道，依母亲的病情，这辈子来杭州西湖是来不了。我只是希望用这样的话语来给她打气鼓劲，也是想通过手机屏幕，让母亲隔着手机屏幕，远远地望一望人们争相传颂的美丽西湖，看一看她儿子工作生活十多年的城市风景。我知道，这里曾经寄托有她的希望，也始终有她的一分牵挂。我也许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母亲，我在这里很好，你可不必担心。

然而，一切都迟了，母亲已经无力也无心欣赏这锦绣西湖的美丽，她的心中应该是有另一片天堂，她已经在做生命的最后准备了。她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家都回不去，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哪里也去不了。

　　三哥在一旁，也一直劝慰母亲，说不要这么悲观，要安心治疗，养好身体回家，不要搞的和最后的告别一样。

母亲讲完后，手机交还给了三哥，又躺下休息睡觉了。后来，母亲在医院还是粒米未进，身体每况愈下，再视频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有精力坐起来说话了，我主要是通过三哥了解一些情况。

　　再后来，因为三哥到了返岗复工的时间，需要去深圳公司办理辞职手续，以便继续回来照顾母亲。我向单位请了事假，准备回家顶替三哥照顾母亲一个礼拜。

时间定好了，车票买好了，给母亲的营养饮品也准备了，还差两天就要回去，突然接到三哥打来告知母亲已悄然离世的电话。就这样，我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那张车窗前的背影照片，那次手机视频中与我的话别，成了母亲与我不期而至的最后告别。我才突然地明白，那天母亲在视频里向我挥手的含义，那是母亲打起万分的精神，竭尽了全力来与我告别，而我当时竟然没有察觉。

　　后来，三哥回忆与母亲相处的日子，说起母亲就医的情况。记得母亲曾说过一句，她知道自己的病医生是治不好的，只有天上的关公才治得好。母亲一辈子为善积德，一遇难题也会请神问仙。也许，在母亲心中，有一个神的世界存在，母亲丢下了尘世纷纭，去到天国获得新生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