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了县城南门,沿旭水河向南走十二里地,有个叫二美桥的地方。相传小桥落成剪彩的时候,恰好从河的两对岸走来两队迎亲旳新娘,她们同时从桥上经过,因而得名“二美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十多年前,这里风景秀丽,蜿蜒曲折的旭水河从桥下缓缓流过,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河床上挂满了绿缎子般的青苔,随波摇曳飘动。桥头竖着一架古老的筒车,“吱呀吱呀”昼夜不停的旋转,把河水送到田地里。河的两岸是绿油油的蔬菜地和炊烟缭绕的农户人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了二美桥,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几百米开外便是我插队当知青时的家——伍家大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伍家大院掩映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之中,前面有一大片高低错落的稻田,背后是低缓的小山包,两座院落土墙青瓦,里面有三十多间房屋,住着十二户人家。我和同时下乡的姊妹黄德华,就住在当中那间“正套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1969年2月3日那天我们来到这里,由于刚过完年,社员们还在放假,生产队还没有做好安置我们的准备,正在忙着为我们搭建房子。房子未修好,后墙挖开了一个门洞,还没有来得及安装门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值隆冬腊月,呼啸的寒风穿堂而过。离门洞几米远的地方立着一座新坟,摆放着花圈,令人毛骨悚然。到了晚上,心里想着会不会有鬼,会不会进来坏人,害怕得要命。结果我和黄德华麻起胆子到外面抬了两块杵墙用的墙板,勉强把洞口挡住。点上煤油灯,不敢入睡。半夜时听得墙外有脚步声,有人用砖头“咚咚咚”敲那两块木板。一会又有人站在小山丘上向房顶撒石子,丁丁当当的声音很吓人。第一次离开家,下乡第一天,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惊魂一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在后来有生产队长关照,派了一个叫伍明芳的姑娘来跟我们做伴,这才稍微心安。伍明芳人很好,整天笑眯眯的。每天晚上她早早就来到我们屋里,一边做针线,一边陪我们说话,夜晚抵足而眠。就这样一直陪着我们直到她出嫁离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慢慢地,我逐渐熟悉了伍家大院的邻居,也逐步适应了农村生活。不久,五姐郑伍嫦也插队来到这里,我们三姐妹同吃同住,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共同渡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才发现,伍家大院其实是我们生产队最好的风水宝地,这里几乎集中了队里所有的“之最”:最有文化的人,最会挣钱的人,脾气最古怪的人,农业技术最好的人,劳动表现最优秀的人,甚至全队最漂亮的媳妇全都住在这个院子里。更令人称奇的是,一个住着四五十口人的大杂院里,在那么贫困生活条件下,难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吵架打架,扯皮闹纠纷,邻里之间都是互相帮衬,和睦相处。农忙时邻家老人会帮忙照看孩子,收割时邻居会互相帮忙翻晒粮食,驱赶雀鸟,下雨了会有人帮忙收回晾晒的衣物,青黄不接之时邻居们会互相接济粮食一起渡饥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左边隔壁住的是队里最有文化的朱老师,他在小学教书,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由于爱人刚去世,孩子还小,有时就背着孩子去上课。他的老母亲是个慈祥的老人,每天早上六点钟,会准时传来老人家标准的荣县西北方言:“大娃儿啦,起来屙尿耶,赶顶!”拖长的腔调像唱歌般好听。这时我们就会一边学着她说话一边穿衣服起床,去上早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跟朱老师一道门进出的是他的亲戚伍德芳家。伍德芳四十来岁,长得很端庄,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两个女儿也是貌美如花。别看她长得像明星,干起农活却是毫不含糊。每天出工她总是第一个出门,还专拣最重的活干。她是队里为数不多、也是大院里唯一拿“标兵工分”的女同志(后来又加上了我和黄德华)。伍德芳有智慧,遇事有主见,说话有份量,也算是大院里的灵魂人物,同时也是我们的“老师”,她每天来门口叫我们出工,教会了我们做好多农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东边厢房住的就是队里的能人汪大爷。他既是副队长兼农技员,又是个棉花匠。每天傍晚收工回来,家里就会传来“叮叮咚,叮叮咚!”弹棉花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别看汪大爷没什么文化,他却对各种农作物栽培都很有经验。尤其是种棉花,从选种到每株棉花的行距窝距,间苗治虫打枝,每个环节他都有严格的要求。那时我们生产队的棉花产量高质量好,在全县都是赫赫有名的,经常会有很多外地人来参观学习,汪大爷也经常外出推广种棉技术。有时我就纳闷,你说他又没有书本知识,咋就能掌握那么难的技术呢?所以毛主席说实践出真知,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真是如此。</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右边隔壁住的是老贫农胡大爷。他脾气古怪,整天阴沉着脸,翻着白眼仁看人,从不跟人打招呼,也不跟人来往,更没人敢去他家。他为了防贼,在门槛下面挖了一个大粪坑,上面只搭了一根很窄的石条子,屋里黑咕隆咚,生人一进屋一准掉进粪坑里。他是个孤老人,听说年轻时也娶过媳妇,因为嫌人家吃饭吃得多给赶跑了。每天清晨他会大声骂人:“狗x的些说老子不洗脸,老子哪里没有洗脸?”于是将煮饭铁锅里的洗碗水捧起一把往脸上一浇,扯起腰间的围裙一擦了事。他脸上有多脏可想而知,我们却不敢取笑他。胡大爷是“顺毛子”,喜欢戴高帽,夸他两句高兴了就吹牛皮:“不是说的话,年轻时我在五显庙唱歌,二美桥都听得到!”我们都不相信他,相隔五里多路,怎么可能听到呢?但是胡大爷却坚持说是真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胡大爷是生产队缺少不得的人物。那时队里两百多亩地大多靠耕牛犁田耙土,而全队只有三个使牛匠,他是技术最好的一个。每块土地的结构他了如指掌。每天总是比别人犁得快犁得多,而且土翻得深。本组的完成了还去帮助别的组,从不推辞。别看他脾气怪,对集体耕牛却是爱惜得很,从不打牛,只用竹条吓唬它。冬天还会把自己舍不得喝的酒拿去喂牛。胡大爷也特别节俭,穿的衣服大洞连小洞,一年四季打赤脚,舍不得买鞋买衣服,连剃头剃下来的头发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就这样一个看似吝啬的老人,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他都会慷慨的把珍藏的谷子拿出来,借给别人度饥荒,有时还会借点钱给别人买油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左边角落里住的是队里最会挣钱的汪师傅。汪师傅有石工手艺,收了很多徒弟,常年带着徒弟们到处揽包工程,收入自然不低。他爱人很漂亮,白皙的皮肤,苗条的身材,一口气为他生了5个儿子。汪师傅负担很重,但生活却不困难,那时我们最羡慕的就是他经常提回家的鱼肉和手上那块全队唯一的手表。我们跟他打招呼的方式总是:“汪师傅,几点钟了?”。我们是汪师傅家的常客,在他家抓酸菜,倒豆油水,舀豆办甚至是舀泡菜坛子的酸水,绝对是有求必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汪师傅已经老了,但他的儿子们都很能干,把大半个伍家院子建成了漂亮的楼房,还有一个儿子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住在院坝坎下面的是郝友富,是个心灵手巧、力大如牛的小伙子。郝友富栽秧打谷犁田耙土样样精通,是远近闻名的全能冠军。每逢栽秧季节,栽头厢秧子非他莫属。每块田都由他起头,从田中央开始插秧,连绳子都不用拉,一排排秧苗横平竖直密度均匀,插得又快又好。其余的人则以他为基准,依次排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我最佩服的是郝友富非常踏实的劳动态度。每天出工,他总是第一个走出家门,收工又总是走在别人后面。那时出工带什么工具就干什么活路,全凭自觉。最累人的活路就是挑粪桶了,挑起粪桶就是爬坡上坎。而郝友富每次都是主动选择挑粪桶,更牛的是他的桶比别人大一半,为了装得多,还特地把桶底降得很低来增加容积。那些偷奸耍滑的人则恰恰相反,箍桶时故意把桶底垫高,表面看起来桶大,实际不装货。别小看一个桶底的高度,它却能衡量出一个人品德的高度。我想这可能就是郝友富后来被选为村支书的原因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有个叫刘方成的小伙子,他和养父住在一过道上,一张床,一个大瓦缸就是全部家当。生活很清苦,但是刘方成却生性活泼乐观,闲暇时喜欢吹吹笛子,自娱自乐。他是我们组长兼粮食保管员,还管着队里的一个小闹钟,每天早上负责到圆山顶上吹口哨把社员叫起来出工。他和郝友富、彭二爷几个男子汉干活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办法没有用完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才明白原来可以用这种态度去面对困难,那就是乐观豁达,坚韧执着,不达目的不罢休。从此,这句话便深深印在我心里,不管遇到多难的事,我都不会逃避,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他们一句不经意间的话,却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乡第一年,荣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三个月未下过一滴雨,农村很多地方颗粒无收。我们队也是田干土裂,庄稼枯死,人畜无吃水。这时,生产队里的男子汉们撑起了一片天,他们不等不靠,没有豪言壮语,硬是凭着一句“办法没有用完过”,四处找水泵找柴油找机手,从两里以外旭水河里抽水灌田,河水干了又从地下打井取水。男同志们的水车都不知蹬坏了多少架,女同志们挑水也磨破了肩膀皮,大战一百天,终于还是保住了大春农作物秧苗,那年的收成也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基本上保住了饭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17年5月,时隔半个世纪,我们3个知青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回到伍家大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伍家大院如今叫旭阳镇星星村十组。我们欣喜的看到,昔日的土屋变成了楼房,荒坡变成了果园,干涸的冲田变成了碧波荡漾的鱼场,当年的小淘气也己是儿孙绕膝事业有成。一切都变了,然而一切变化又是那么令人欣慰,惊喜。唯一没变的是邻里之间依旧团结和睦的淳朴民风和对我们的关爱与盛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我们受到了村两委班子的热情接待,乡亲们用最隆重的礼遇迎接我们,就像是迎接久别重逢的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临别时,车上装满的是乡亲们送的各种土产,心中装满的是温暖与感动,我想这就是人间真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随行的老朋友尔同老师用一首诗记录了回乡的情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乡情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仲嫦老友回乡见闻随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乡惊梦夜未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蛇鼠常欺花失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重归故里喜不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见乡亲意难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见乡亲生愧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乡亲见我胜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扯旗放炮敬热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扶老携幼村头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欢声笑语叙旧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眉飞色舞话当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粥汤酸菜未敢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鸡毛蒜皮总关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贫困不改乐天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白首依旧黄土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茅屋蜗居成墅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荒坡野地变果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田畴早成鱼米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村头更有轿车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改革东风凭借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村巨变换人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十八年弹指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难舍乡亲教我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尔同书于2017.5.4</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从风雨中一路走来。伍家大院虽然只是我人生旅途当中一个小小的驿站,但它却让我学会了坚强、勇敢、吃苦耐劳、勇于担当,在锻炼中得到了成长。我们永远不要怀疑任何努力的意义,也不要小看任何一点点的力量,因为我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流过的汗都不会白费,它们会成为一束束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伍家大院那些可亲可爱的乡亲们,则以他们善良质朴的优秀品德,勤劳勇敢的中华精神影响了我的一生。岁月匆匆,白首如我,至今依然在内心充满着对他们的感谢之情。</span></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