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饥饿的记忆</b></p><p class="ql-block"> 我是个记事较早的孩子,而最初的记忆似乎都与“吃”有关。</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处于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所有人都在集体食堂吃饭。每天只吃两顿饭,每人每顿仅有限的一点米,缺油少盐,搞得大家整天饥肠辘辘的。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特能吃,大人们只得勒紧裤腰带,把节省下来粮食给孩子吃,自己却饿得头昏眼花。</p><p class="ql-block"> 我外公身高一米八三,高大壮实,饭量很大,集体食堂配给的那点米饭根本填不饱肚子。县城的国营饭店,由于没有粮食指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没有米饭出售,于是改卖甜酒水,每碗一毛五分钱。当时国家正普及拼音教育,饭店老板独出心裁,要求去喝甜酒水的人都必需唱“拼音字母歌”。年逾花甲的外公不会唱,想喝甜酒水就领着我去,让我代替他唱歌。我就扯起嗓子大声唱道:啊、白、猜、呆、额、爱芙、该……(a、b、c、d、e、f、g……)一旁的食客称赞道:这个niāng niāng妹崽嘎(凤凰方言:小姑娘)唱得真好!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唱毕,外公会买甜酒水给我喝。</p><p class="ql-block"> 说是甜酒水,其实就是醪糟水兑白开水再加点糖精,上面漂浮着为数不多的几粒醪糟,没什么营养。饿急了,喝上一碗解馋,临时填充一下空虚的肠胃,不一会儿,撒泡尿,胃里就又空空如也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看来喝醪糟水唱拼音字母歌很奇葩。但是,在饥饿、寂寞的童年,陪外公去饭店喝甜酒水是我最高兴的节日。</p><p class="ql-block"> 外公由于长期忍受饥饿营养不良生病了,病得很严重,面黄肌瘦,双腿浮肿,下地走路都困难。有一天他胃痛,痛的特别厉害,滴水不进,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床上翻滚,大汗淋漓,医生也无能为力。大概过了一两天,他连翻滚的力气也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某个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外公已经离我们而去。我知道,外公是因为饥饿去世的。当年,对于难以忍受的饥饿,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外婆在春天的时候会上南华山挖野菜给我们充饥,秋天我也会跟随外婆去南华山采摘一种叫“救兵粮”的野果。饿极了,还将柚子外表那层绿色的壳削掉,取里面白色瓤切碎拌点食盐,隔水蒸了吃。虽然没什么营养,也可以填饱肚子,消除饥饿感。</p><p class="ql-block"> “救兵粮”学名“火棘果”,含有丰富的有机酸、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和多种矿物质元素,可鲜食。说起“救兵粮”,还有个古老的传说。宋代有一路兵马被困山里,断炊断粮,靠吃“火棘果”度过灾难。后来人们就把“火棘果”称为“救兵粮”。</p><p class="ql-block"> “救兵粮”红色的果子只有黄豆粒儿大小,长在带刺的树枝上,里面包裹着黑色的籽,扔在嘴里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响。采摘回来,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把它们平摊在桌子晾晒着,饿了顺手抓一把送到嘴里,也可以稍稍满足一下胃对食物的需求。“救兵粮”里那颗黑籽不容易消化,沉积在胃里很抗饿。据说当年红军长征经过湖南、贵州时,也曾采摘这种野果充饥。</p><p class="ql-block"> 现在没有人吃那种野果,只是作为园林栽培,“救兵粮”已成为一种观赏植物。</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零年的冬天特别冷,山里已经找不到可供人们果腹的树叶、野菜。</p><p class="ql-block"> 我们发现,集体食堂的炊事员们每天都要在沱江岸边洗很多蔬菜。小姨扛着竹竿,我拎着竹菜篮跟随她身后,在下游等待洗菜人掰下扔掉的白菜梆子和烂菜叶。我还是穿开裆裤的年龄,寒风嗖嗖的往里灌,全身冰凉清鼻涕长流。我右手提着篮子,左手从背后捏着裤口防止寒风入侵。小姨用竹竿打捞菜叶,放在菜篮里,运气好的时候能捞到半篮白菜梆子,还能得到一根或者几个半截长相很丑的萝卜、胡萝卜。丑萝卜我们也不计较,在冰冷的河水里洗洗就啃起来,权当是吃了水果,虽然白萝卜有点辣,仍然嚼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运气不好,什么也捞不到,只能空手而归。</p><p class="ql-block"> 当时舅舅在我父亲执教的茶峒师范学校读书,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舅舅遗传了外公的基因,身材高大饭量也大。学校那点饭食吃下去,一会儿就饿得不行,晚上睡不着觉去我家找吃的。那个年代粮食紧缺,几乎买不到副食品,大家都处于饥饿状态,我家也一样。我善良的奶奶看着舅舅挨饿于心不忍,把家里仅有的一个重八斤半的南瓜剁成块,加了点食盐煮了一锅。舅舅也不客气,一口气吃得精光。时隔半个多世纪,我全家人对这件事情还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规矩很多,其中重要一条是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掉在桌子上的饭菜必须捡起来吃到肚子里。奶奶说:谁糟踏粮食雷公公是要打的。迅雷不及掩耳情形很恐惧,我们都害怕雷公公,谁都不敢浪费粮食。</p><p class="ql-block"> 偶尔家里剩了菜,就煮开了用碗装起来,把大盆盛上凉水,那碗菜放在大盆的水中央,第二天煮热照吃不误。</p><p class="ql-block"> 如有剩下的米饭,奶奶就会把它们摊在簸箕里,在阳光下晒干,然后用铁锅炒香,再磨成粉末装进罐子里,我们肚子饿了,舀几勺放在碗里加点食盐,冲上开水就是一碗香喷喷的美食。那种味道,与现在吃的山西著名特产——油茶差不多。</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时至今日,我们已经过上小康生活,袁隆平爷爷培育的杂交水稻解决了全国十四亿人吃饭的问题,所有人都不再为吃饭发愁。我还是每顿按需做饭,尽量不剩下。如遇特殊情况没有吃完的饭绝不会倒掉,放入冰箱,下一顿煮热再吃。什么剩饭剩菜已经产生大量细菌,吃了影响健康……我向来对这些不切实的理论嗤之以鼻。试想:饥肠辘辘的时候谁还会考虑吃下去的食物有无细菌?为什么我们老祖宗留下“饥不择食”的成语?剩菜剩饭必须倒掉的理论,就是吃饱了撑得慌的人编造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去餐馆吃饭,我会准备一个饭盒,吃剩余的菜一点都不留下统统带回家,哪怕遭遇服务员的白眼和蔑视,我也视而不见,照样打包。</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经历过饥饿的一代人,都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