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不见千江奔腾,万山叠翠。不见云涌瀚海,龙舞苍穹。不见笔墨放达,华彩蔚蒸。不见肆意铺排,纵情抒发。</p><p class="ql-block"> 他的花,深了。</p><p class="ql-block"> 牡丹之色,静静入了秋风。</p><p class="ql-block"> 一笔收敛。</p><p class="ql-block"> 骨本硬烈,此时添一分柔气,一分谦和。他在花骨中藏锋。一株花是一个人间。他的花的老干收起了凛冽,收起了与纸笔世间的对峙之态,低眉如青山含雨,和悦如江海息风。半世江湖,在花风骨,不是折节入怀,是回剑入鞘。在那花的骨干中,风波静了,年华静了,苦难静了。悲愁静了。</p><p class="ql-block"> 田立。他不再画花。他开始画人生。</p><p class="ql-block"> 所有艺术终将沉淀入烟云苍苍,秋风凛凛。所有画笔终将降落在岁月郁郁,心性茫茫。所有与笔墨的相峙与搏杀都将回归辩证的和解,诗意的对话。</p> <p class="ql-block"> 他在牡丹中画他对世间的懂。</p><p class="ql-block"> 一支秋毫经了高天厚地,经了生死沉沦,经了卑微与苍凉,经了孤独与辛酸,经了故乡的雪,经了异乡的雨,经了爱与恨,经了痛与悔。一株花的骨还可以嵯岈凛冽吗?他把半生的狂风暴雨,沉痛不甘收在了秋风的西窗,深空的雁鸣。所以他的牡丹骨中没有了烈火,只留下一抹温暖,一抹沉静。只留下一抹谅解。一抹懂得。</p><p class="ql-block"> 他在风骨的婉转沉寂中画他的世间漂泊,他的江湖夜雨,他的风霜岁月,他的悲悯故道。他在叙事的幽凉笔墨中画他的沧桑情怀,他的烂漫童心,他的忍耐与磨折,他的放下与释然。他的奔波与屈辱,他的酸楚与泪眼。他的笔墨开始走向和平,走向静雅。</p><p class="ql-block"> 唯静方能雅。</p><p class="ql-block"> 唯大方能雅。</p><p class="ql-block"> 唯从容方能雅。唯放下方能雅。</p> <p class="ql-block"> 他不再画花。他开始画世间。</p><p class="ql-block"> 一朵花开不是一朵花开,是一个世间在开花。是灵魂在开花。是所有的从前在开花。是所有的悲喜爱恨在开花。是全部的生命在开花。</p><p class="ql-block"> 在那静静的墨色里,我看到沉静入骨的田立。曾经用他的花怒挽狂澜,激荡烈焰,砥砺大悲,倾诉豪言,已是千流入海,众峰隐山。已是笔墨静写枯藤,深林淡听昏鸦。潮涌轻退,钱塘波平。</p><p class="ql-block"> 曾经,他的牡丹追求一种逼人的宏大。他力求让一株花涵盖一切,他酣畅淋漓进入一株花,然后以花的雄峻之眼傲视现实寰宇。他以他的纵墨如泼占据一株花的峰巅之域,然后在西方与古典,传统与现代之间挥斥方遒,纵横花间,描绘图腾。那些牡丹以深春的勃郁蒸腾完成着一种召唤,一种征服。他以武力斩截于花卉王国的笔势,逐鹿香园,号令众芳。曾经,他的笔墨如潮,吞天侵地,滔滔花海。</p> <p class="ql-block"> 如今,他渐渐撤锋于激扬剑气的花卉疆场。他的花渐渐靠近一种“仁”的境界。低敛。厚重。深沉。高古。他的花依然如眼观照世间,却是一种大沉静与大思索。他不再急于奔赴,急于抵达。他不再急于攻伐,急于征服。他退回一种雍容,一种舒缓。他选择更加入世的色彩,却描绘出更加避世的孤高。他的牡丹有了格外的醇厚,像酿了多年的陈酒,暗香悠悠过画笔,幽怀深深留纸上。</p><p class="ql-block"> 他懂得了停留。让浓厚的墨彩停留在花卉风骨,让一腔激烈停留在此刻的香亭。我在他的牡丹中看到一种凝滞。一种极静的凝滞。他静止在这样沉郁的花中无言看楼台烟雨,静默看草长莺飞。如艺术之江回旋入深潭,拒绝奔波,遗忘浪涛,淡看风云,低回激荡。他的牡丹以盛开的状态收敛为绘画途中的含苞之状,以静制动,大美无言。他的花开始进入沧浪之水,西子秋妆。</p> <p class="ql-block"> 仁心必静。大仁亦是大雅。仁心至处是旷古的宁静。花开默默,深意不言。田立静极,在他凝想深思之时。此时他与花在亲和在交融,天人合一,道法于心,艺与心的通透成就着画室的大善之境。一切沉默玄想推涌出画中画外的大雅之气。</p><p class="ql-block"> 田立画叶,加以神秘的玄黄之色,或一抹幽邃的蓝。这是超越斑斓辉煌之外的深洪色彩。这新雅的色彩将画作带到了花卉的洞天之外。他画的叶,像一抹眼神,洗却了京华烟云色,却多了清澄与浑然。那种半醒半醉的娇眼,有着摄骨的风情与慵懒。他每天就与这些眼神相对,没有兰亭的诗韵流觞,雅声齐集。没有睢园的樽前月下,笑语喧喧。一片叶如此孤单,在沉寂如海的颜色里,这些叶梦着醒着,隐现于花海风华。他是对了活态牡丹画这些叶,它们用风中的舞姿与他相伴。有一种禅在这春日风间。和风温润的雅气入笔入纸,也入心入情。唯有孤独方入雅声。琴音鸣起之时,那极致必是流水高山。多一笔渲染便乱了。多一处击节便杂了。</p><p class="ql-block"> 他画牡丹,在画有灵魂的叶,一丛青绿隐起的,是脉脉不语的心思。浑然方是大雅。所以他的叶不再追求工致清醒的线条,不再格致流利清澄的边界,他在含混的绿中,在模糊的描绘中,进入叶的性情,绿的极致。</p><p class="ql-block"> 高山流水是混沌之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p><p class="ql-block"> 牡丹的叶写意出一种“和”,“和”亦是雅声。君子气节,大隐于市,花叶亦是如此。田立在牡丹园写生,一片片画着叶,画叶成云,画叶成浪,画叶成海,也画叶成松声。他说他的作品变化很大。是的,那些叶不艳了,也不秀了,由翠眉新月转化成了青山松云。那些叶与枝干互相呼应,厚实深沉,像他深沉的眼睛中,那些深不见底的诉说。多少次我在想,田立,你想说什么?你到底有多少故事一点点藏在那些叶子中?你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底色隐含在那一抹静绿赭黄之中?</p> <p class="ql-block"> 他在花中拆解着他的人生,也圆满着他的人生。我在那瀚海的花中读出一种悲伤与荒远。那是他的。也是我的。他说他用他的花讲故事。也许讲的是同一个故事,也许是人生中不同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有黄钟大吕的音律,现在它们沉埋在无边的绿叶丛中,静默至天地玄黄。</p><p class="ql-block"> 一幅画来自哪里?笔墨的玄境怎样生出花的宇宙?他把沉思的色彩铺在纸上,一切都有了答案。默契,是大雅失声。</p><p class="ql-block"> 曾经,他的花极尽明艳,一朵开时,昆山玉碎,石破天惊,想用这极致的美惊动山河,唤醒世间。但他的花渐渐由浓妆重彩走向了朴素安宁。他渐渐拥有一种成熟的色彩。颜色的冲淡平和,绘图的闲适随心,层次的宛转轻妙,都在并不显山露水的匠心。意胜于形,态大于貌,神全于姿,他的画笔追求大于花的境界与风格。外摹于牡丹之质,内修于笔墨古典,田立的花开向他自己,又穿越他自己。他开始在他画的花中寻找一个大我。他用画笔弹一曲高山流水给自己听,他用色彩绘一幅松涛鹤唳给自己听。他画醉了。也听醉了。他进入花的世界。花的世界也进入他。他用一枝孤独的画笔在花中自我破立,自我对证。</p> <p class="ql-block"> 于是,流水高山都是一朵花。</p><p class="ql-block"> 江湖岁月都是一朵花。</p><p class="ql-block"> 所谓清雅,不过是走进自己内心的极致,高仰雪莲般纯洁不染的性情。田立想把他的牡丹画成雪莲。为此他选择从低沉的色彩出发,重新开始艰难的阳春白雪的攀登。他开始降低笔中的弦音,厚实纸上的色彩,淡化浓烈的情感,铺陈坚实的理性。</p><p class="ql-block"> 花在春浓,却入老秋。他以力重千钧的色彩描述不善表达的自己。他用墨色刻花入骨。千花过尽,风墨留影。我一遍遍看他的花,看至泪流。</p><p class="ql-block"> 因为,那牡丹花的郁然色彩中,依然激越着蓬勃的宏大的生命,与凝重的深沉的情感。</p><p class="ql-block"> 秋风起时,寒烟远树。</p><p class="ql-block"> 天地清旷之中,有着肃然的真我。</p><p class="ql-block">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画到水穷山杪,定非尘世间人。</p><p class="ql-block"> 花开大雅。</p><p class="ql-block"> 大雅秋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