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的名义

纪语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四月的一天，在北部边陲一所部队医院的产房中，一名男婴呱呱落地，产妇临近而立之年，此前生过两个娃。再次经历生育的艰辛后，在她略显疲惫的美丽眼眸中，却难掩一丝无奈与失落。

此时，产房外一位中年军人正忙着，医护人员见他都打招呼：“恭喜教导员！”原来，他与产妇都来自这家医院，可似乎他的关注点并不只在产房。

只见他向身边的一对中年夫妇交待注意事项，还时不时照料下怀里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孩子一直喃喃自语：“不要弟弟，不要弟弟——”

这是多年后，我根据家人的零星回忆，串起的不完整画面。我就是那个新生儿，家里为什么没有新添宝贝儿子的欢天喜地，还得从头说起——

很久以前，爷爷家一路闯关东，很快成为东北评剧界名人，被省艺校聘为教师。父亲18岁参军，因表现突出，年纪轻轻就晋升为沈阳军区秘书处的尉官。

母亲因姥爷酷爱“国粹”，自小就师从京剧名家，后进入艺校深造。在校期间，母亲形象气质俱佳，唱念做打超群，深受师生喜爱。

千里姻缘一线牵。据说双方只见了两面，母亲确认了眼神，就认为父亲是对的人。因为在那个年代，谈婚论嫁会把家庭出身看得至关重要，爷爷家是贫农，非常符合时代主流。

当时，不爱红装爱武装。母亲向来对一身戎装心向往之，而父亲是现役军官，根正苗红，还立有军功，与母亲身边地主、富农出身的小资追求者，形成了鲜明的比较优势。最重要，是父亲超凡的才华，深深吸引了母亲。

所以，尽管父亲远在外地，曾在部队受过脑外伤，还是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完胜文艺小青年，抱得美人归。

和许多幸福家庭一样，父母婚后的生活甜蜜温馨，孕育出爱的结晶——我的姐姐。初为人父，姐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毕竟聚少离多，让父亲归乡的念头愈发强烈。借着军垦北大荒的机会，他与战友们转战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加入到兵团医院的筹建团队。

虽然更换到医疗赛道，父亲很快又得到院领导的赏识，成为外三科的教导员。由于刚正不阿、性格耿直，母亲送他“老纪头”的雅号，20多岁的父亲藉此誉满全院。

医院距市区较远，为了方便照顾家，母亲只好告别深爱的京剧舞台，改行到医院院办做文职，后来学习进修，成为中药局的药剂师。

在姐姐出生两年后，哥哥降生了，母亲随即做了节育手术。所以我的来临，纯属意外。

为了我的去留，父母出现了重大分歧：父亲觉得儿女双全，已经很“好”了；母亲却执意不从，毕竟孩子是娘身上的肉。

以正值三十而立的视角揣测，父亲喜欢交友、兴趣广泛，接二连三的“小祖宗”，让他在履行家庭责任和满足个人爱好上，有点应接不暇。

母亲带姐姐时，父亲远在外地；哥哥出生后，他才真正回归家庭，亲历了把屎把尿的种种辛劳，早已苦不堪言，想到竟又要重头来过，畏难情绪自然会占上风。

所以，不管父亲做出怎样的艰难决定，都是当时他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为此，父亲发挥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春风化雨、循循善诱，可任凭他磨破嘴皮，依然无法抵御“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一次，父亲与酒友把酒言欢时，无意中说漏了嘴，身旁的冯叔禁不住喜出望外，他们夫妇多年不孕不育，一直为此忧心忡忡。

“把儿子送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相信父亲当时绝对被一语惊诧。

喝过三巡“压惊酒”，众酒友不禁拍案叫绝：互惠双赢，真是“绝世金点子”！随着酒局的深入，把我送人的意义，远远超越了化解两家“痛点”，升华为充分体现“军民鱼水一家亲，助人为乐见精神”。

冯家翘首企盼，专门订购了一只正在下奶的羊妈妈。眼瞧着万事俱备，只欠母亲松口，父亲抓紧一切时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情并茂。慢慢地，母亲从坚决不答应，到逐渐产生了动摇，但还是不忍心送走亲骨肉，这才有了开始的一幕——

关键时刻，细心的妇产科护士长感受到了母亲的焦虑，在她再三劝说下，终于获悉了事件真相。

“这个老纪头，胆敢把儿子送人，这还了得？！别人说他老虎屁股摸不得，我偏不信邪。”

护士长不愧是党培养多年的老游击队员，不仅胆大心细，更足智多谋。她即刻派人把我从婴儿室秘密转进安全屋，在父亲地毯式搜寻的紧要关头，妇产科全科上下都经受住了严峻考验，一次次化险为夷。

躲不是办法，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危难当前，又是护士长挺身而出，她找到院领导，如实汇报了情况，父亲被通知立刻到院长办公室谈话。

关于院领导和父亲的谈话内容，脑补可能会出现以下场景：

第一步：红脸出汗

“你小子乱弹琴！战争年代，部队没法子，只能把孩子交给老乡抚养，打完仗还要回去找寻骨肉；和平年代，从没听说哪个当兵的不要自家孩子！”

第二步：体贴入微

“小纪，院里和你情况相仿的人家不也很多吗，别人不也好好的吗？你家里实在有困难，可以提，组织会研究帮你解决嘛。”

第三步：意味深长

“纪教导员，无论如何，我劝你彻底打消送孩子的念头。这件事组织不但要管，而且会一管到底。作为科室领导，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给其他同志作好表率，给组织一个满意结果的。”

院领导的诫勉谈话，使父亲清醒地认识到：红色基因代代相传，革命后代岂能随便送人？！看似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怎么忽视了政治影响呢？怎么这么没有大局观念呢？

至此，在组织关怀和爱心关爱下，我被以医务人员为代表的人民群众成功挽留了下来。

当父母重新看到差一点失之交臂的宝贝儿子，一想到我刚降生，就被迫离开母亲的温暖怀抱，不断东躲西藏、冷暖自知，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愧疚交织一起，化为对我非比寻常的爱。

等到我该起名时，父亲提议并经妇产科集体研究，决定以群众的名义，特别给我赐名为“群”。

妇产科的人一见我，就会叫我“纪多余”。护士长不管多忙多累，一定会走上前抱起我：“小多余，你知道吗，要不是我，你早被送别人了。”

我深知，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不忘初心。

何其幸运，虽意外来到这个世界，我依然被家人和世人善待，乐活至今。就像热播剧《人民的名义》揭示的，人民群众既是历史的“剧中人”，又是历史的“剧作者”。

所以，我会倍加珍惜人世间赋予我的“信”“望”“爱”，并努力传承下去，即使不能闻名遐迩，也要争取名副其实。

谨以此文，致敬母亲节，特别感恩生命中的坚守，衷心感谢所有关注、关心、关怀、关爱过我的人们。

期待疫情早日过去，

祝我们永远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