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3月22日,表弟微信告诉我,吴钊先生已于本月16日在家乡县城去世,他刚参加完先生的葬礼。我因远在广州,未能送先生最后一程而深感抱憾,写下这篇文字,聊表对先生的景仰与怀念之情。</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1970年初正值十年文革中期,家父政治上蒙难,身陷“牛棚”,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以及奶奶被疏散下放回到故里——大理州祥云县江尾村。我就读的江尾小学是一所戴帽初中,1971-1973学年,吴钊先生教我语文兼班主任,我们由此结下师生情缘。</p><p class="ql-block"> 先生是大理州祥云县米甸人,1942年出生于书香世家,受家学渊源的熏陶,他有古典文学的功底,且爱好广泛,多才多艺,吹拉弹唱都拿得出手。他16岁大理师范学校体育专业毕业,篮球禀赋高,被选拔到云南省体委青年队。但时运不济,恰逢1960——1962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国家经济极度困难,专业体育队伍大量撤裁,他转业成为一名教师。</p><p class="ql-block"> 先生开始教我时29岁。他高大英俊,既儒雅又阳刚,是标准的美男子。他的仪容精致,干净整洁,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皮鞋又黑又亮,其他男老师穿大众化的中山装、青年装,他却常常穿式样新颖的夹克衫。他走到哪里都特别惹眼,那种玉树临风的气质超越现实环境好几个层级,仿佛是宋玉或潘安穿越过来一般。先生书教得好,课堂又生动,写一手漂亮的板书。对我们学生来说,这样的老师既养眼又养心。50年过去了,他给我们讲《三打祝家庄》、《曹刿论战》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教我们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歌声仍在耳边回响;他带我们打篮球的汗水仿佛还在流淌。那时,我最爱上语文课,喜欢阅读,也喜欢写作文。先生对我特别关照,我的作文得到他的单独指点。他常常把我叫到宿舍,当面帮我修改作文,教我如何立意谋篇,如何理顺文章层次,如何描写人和事物,如何遣词造句。在先生悉心指导下,我对写文章有了初步的理解,也使我的成绩长足长进。在上世纪70年代初,在滇西贫瘠的传统乡村社会中,能遇到这样一位老师,是我莫大的幸运,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以致我继承先生的衣钵,终生从事教师职业并以此为乐。</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十年文革荒废了中国的教育。我1965年秋季上小学,1966年5月,以中央的“5·16通知”为标志,开始了历时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我小学阶段,书没有好好读成,却见识了大串联、扫四旧、大批判、大字报、武斗 。直到疏散下放到了农村,寂静的乡村远离政治风暴,家乡的学校却能安放一张书桌,让我平静地完成了小学5年级和初中的学业。初一年级我们的主科只有语文、数学课,到初二年级增加了政治课。这三门课有专任教师,语文、数学课有教科书,政治课没有教科书,老师根据“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时事内容教授。学校没有专任的体育教师和音乐教师,体育课基本上是任由我们自娱自乐。学校没有安排音乐课,但会根据上级的要求,教唱几首与政治形势相关的革命歌曲。偶尔有老师教授体育课和音乐课,也是吴钊先生教我们,因为只有他具备教授的能力。吴钊先生教语文,王祖晋先生教数学,刘发俊先生教政治。他们在文革的动荡岁月中,尽心尽力地教书,以文化教育滋养我们这群乡村少年,使我们的青春在乱世中没有被荒废。</p><p class="ql-block"> 1972年底,时局发生了变化,邓小平复出,开始抓教育。我们的初二年级变得紧张起来,下学期开始晚自习,全体男生住校,女生因为没有宿舍可住,仍然走读。到了1973年的秋季中考,江尾小学的戴帽初中居然考了全县第一名。我感觉考得不错,天天盼望着县一中的高中录取通知书。那时,中考不公布考生成绩,高中录取名额分配到公社革命委员会(现在叫乡政府),由公社录取。一天,先生托人捎口信,叫我到学校去找他。他告诉我,公社初步录取方案已定,我的成绩名列前茅,但政治审查不合格,没有被录取。其原因是 ;一、我已故的祖父是地主;二、我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 “叛徒”。我属于“黑五类”子女,没有资格读高中。先生说趁录取通知书还未签发,他帮我去找公社革委会理论,也叫我家尽快找关系去疏通。那时,对我来说,公社革委会高悬九天,可望不可及。第二天,先生一大早就找到公社革委会主任,据理力争,最后才录取了我。如果没有先生的鼎力帮助,我接受高中教育的资格将被剥夺,我以后的道路又会是什么样呢?真是不敢想象。人生道路漫长,关键的就是几步。在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上,先生扶持了我。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革背景下,先生帮助我这个“黑五类”子女是冒政治风险的,很容易被人以站错阶级立场而攻击。好在后来没有给先生带来政治上的麻烦。</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1973年秋季,我进入祥云一中读高一年级,学校每月放假三天,给来自全县的农村学生回家拿伙食钱。一次月假我回到家里,夜晚去学校看望先生。江尾小学办在村里的文庙——圣宝寺。这是一个坐西朝东的大四合院,先生住在东面房南端的二楼,窗棂透着弱弱的煤油灯光,他正在诵读李白的诗。月朗星稀,四合院浸润在白光之中,透过窗户,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萦绕在圣宝寺寂静的夜里。经历文革扫四旧后,寺里先师殿的牌匾被砸了,大圣先师的塑像被毁灭了,传统文化被扫进垃圾堆,人们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就在这样的夜晚,我却听到了先生诵读李太白的声音,仿佛大唐的音韵仍然流淌在这座文庙之中,文庙的魂还在。进入先生宿舍坐定后,他给我讲唐诗,讲诗仙李白的故事,使我耳目一新。从小学到初中,我虽然喜欢阅读,也仅限于小说,除了学过几首毛泽东诗词外,唐诗宋词被视为封建文化,已从教科书中扫地出局,于我来说古典诗词是一片空白。临别,先生借我一本《宋词一百首》,叫我好好读读。</p><p class="ql-block"> 高一年级的寒假,我把先生借我的《宋词一百首》一字不落的抄写了一遍,边抄边背,抄完也就全部背熟了。由此,我开始喜欢上古典诗词。而今我已年逾花甲,一生人唯一全文抄写过的书就是先生借给我的《宋词一百首》。在含饴弄孙之时,我也用古典诗词去熏陶我的孙女,三岁零一个月大的孩子每天听我诵读,已经会背70多首古诗了。这个文脉相传的源头,是来自于50年前先生在圣宝寺微弱的煤油灯下对我的启迪。先生的教诲不仅影响了我,还间接地影响到我的孙辈。</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1974年中央文革推动的批林批孔运动,犹如海啸一般传导到祥云县城,激起了无比巨大的能量。小县城里的大革命打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下半年学校基本就不能正常上课了,接近年尾,县城里“八”“炮”两派 公然又开始武斗了。县一中成了某派的武斗大本营,学生回家了,学生宿舍成了斗士们养精蓄锐的窝。教师们能逃的都逃走了,逃不了的犹如困兽一般蜷缩在学校里。鉴于祥云一中糟糕的现状,1975年初,家父费尽周折,为我联系好转学至东川一中就读。我到江尾小学与吴钊先生道别。当先生得知我床上的行李还在学校时,他说他刚好放寒假,可以带我去县一中取行李。第二天,先生用自行车带着我,从江尾村到县城去,遥遥路途35公里,先生一路辛苦。尤其是从云南驿飞机场到高官铺一路爬坡,我坐在后座,看着先生的脸庞流满汗水,如此劳动先生,我深感愧疚。到达县城后,先生四处打听情况,摸通了路数。晚上,先生带我找到我的班主任杨必繁老师,他与先生同是米甸人,他仍然困守在学校。说明情况后,杨老师带我去找武斗大本营的头头,那人爽快地同意我取走了行李。</p><p class="ql-block"> 先生是那样地善解人意,同情我家当时的处境,帮我解决了大问题。那时,家父背着文革中“叛徒”的罪名,身陷农场,收入被降去了百分之六十多,每月领60元工资,一家三代五口分处三地生活,家庭经济拮据至极。如果我再添置一套行李,势必给家庭增加沉重的负担,是先生为我解了燃眉之急。47年过去了,每每想到此事,我对先生充满感激之情。</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我1975年初离开家乡后,与先生见面的机会就难得了。2002年的暑假,我专程到祥云去探望过先生。以后在昆明与先生小聚过几次。今年我已64岁,人生该经历的人和事,绝大部分都经历了。回首交集过的人,吴钊先生是对我帮助最大,影响最大,是我最为敬重的人。我与先生仅是师生关系,从未行过束脩之礼,而先生却予我以大爱。我想这就是教师提携后人,关爱后人的精神所在,是职业的光辉,亦是人性的光辉。我写这篇文字,花了几个夜晚,常常是凝视着电脑屏幕,长久地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而行笔稀疏,动情之处饱含热泪。</p><p class="ql-block"> 如今先生已驾鹤西去,一切都变成了怀念。每当缅怀先生之时,我就想起范仲淹所作之歌“云山苍苍,山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