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教语文、政治,据说,还教过美术。</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和父亲一直不是太亲,也许是在一起生活时间太短的缘故。他和母亲一直在两个不同的学校工作,因为要强,谁都不肯为谁做出牺牲。所以,一直两地分居。我曾经大概算了一下,自我出生到考取军校的16年中,算上寒暑假,我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超过三年。</span></h1><h1> 印象中,他从来没牵过我的手。也不曾带我去公园、去影院,更不曾带我去商店买食品、买新衣服。记忆中,他曾借工作的机会带我去邻县的县城一次,还因为贪看路边的海报而把我丢了。因此,我和他不亲。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h1><h1> 他桃李满天下,但是,他从来没有辅导过我的功课。就算在高二时候一起生活的那半年中,他也从没看过我的作业本。</h1><h1> 他没有打过我、骂过我,但他也没有把我抱上膝头陪我玩过,甚至没有用手摸过我的头,搂过我的肩。所以,曾私下以为,因为父爱缺失而导致我有一定的自卑自闭。</h1><p><br></p><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威严的父亲,吃饭要坐在上位,他不动筷子谁也不许动(山东人的规矩)。</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一直腰板挺得笔直,因为母亲说他的身高抻直了量才有一米七,所以,他总是挺着腰板,就想多挺上去一公分。</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不做家务,喜欢看书看报。其实,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也做,但只要母亲在家,他就坐在那儿看他的书报。</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总是精力充沛,走路像一阵风似的。退休之初,每每和母亲出去散步,总因为一个快一个慢而争吵,后来,干脆各走各的。</span></h1><p><br></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20px;"> 这是我和父母唯一一张合影。拍摄于2015年秋天的游船上。是我唯一一次带他们出境游,也是他们唯一一次持护照坐国际游轮。</span></p> <h1> 退休之后,每隔一两年,他就要来京到我这儿小住一些日子。以前,我只起到提供个“旅馆”的作用,因为他白天几乎不在家待着。他天天出去玩,手里拿着张地图,北京的角角落落和行车路线,他比我清楚得多。</h1><h1> 但是,一转眼的工夫,父亲就老了。他开始迷向,开始依赖别人,我不带他出去,他就愁着出去了。</h1><h1> 可是,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天天陪着他呢?只能是上班的时候把他带出来,放在某个地方,给他规划好线路,然后,下班的时间,再来接。就这样,还常常出错。好在,有手机了,联络方便,否则,还不把人急死。</h1><h1> 那天,上班时候把他带到了美术馆,因为单位与美术馆只有一站的距离,就告诉他中午自己走回去,到单位找我。</h1><h1>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人却迟迟没有回来。打电话询问,说是在十字路口呢,找不到我们单位的大门了。</h1><h1> 沙滩十字路口,因为街中心有皇城根公园绿化带,所以,绿化带两边就相当于是两个十字路口了。他只记得我说过过了十字路口向北就到,所以,过了第一个路口就向北找,当然找不到了。可是,这条路我明明带他走过的啊。</h1><h1> 着急。他偏偏又有点了耳背,对着电话大喊了半天,他仍然搞不明白。只好说,你站那儿别动,我去接你。</h1><h1> 一路狂奔。隔着马路远远就看见一个单薄的小老头,无助又茫然地站在两个十字路口之间。突然之间,两个镜头重叠,那一刻,年老的父亲宛如当年走丢了的我。软弱、恐慌、无助。</h1><h1> 顾不上斯文,大声喊着“爸爸”。但他耳背,直到快到跟前了,才看到我。昏黄的老眼里立刻闪现出快乐的光芒,快步向我奔来。</h1><h1> 奔到跟前,自然而然地,我和父亲的手牵到了一起。</h1><h1> 这迟到了40多年的牵手啊,让人唏嘘。如今,不是父亲牵着我,而是我牵着他的手过马路。岁月的轮回让人有些恍惚,让人有想落泪的感觉。</h1><h1> </h1><h1> 老了的父亲,开始珍爱起自己的身体。他有轻度的糖尿病和前列腺肥大。像这类慢性病在哪儿看都一样,看不看专家也无所谓。但父亲迷信京城的专家,似乎以为,让大医院的专家看看就能解除或减轻病情。看破他的心理,所以,虽然他这次没再提出来,我还是提议说再带他去医院找专家看看。</h1><h1> 父亲半推辞着,说在这儿看病报销不了,又得让我花钱。我说,没事,这钱我愿意花。</h1><h1> 请半天假,带父亲去北大医院看病。挂号的时候看我挂两个号,他很是不解,执意让我退掉一个。说一个就可以了,在家里看病,从来就挂一个号。</h1><h1> 说服不了他,只好退掉一个。因为去得晚了,前列腺专科的专家号已经挂完,只得挂了一个泌尿科副主任医师的号。</h1><h1> 这是一位张姓医生,长得黑黑壮壮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终于轮到父亲了,他接过号,对病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就问“怎么不好?”。朴实的老父亲就先从糖尿病说起,那医生听了也就有十多秒,粗鲁地打断父亲的话,厉声说,你这病我看不了,谁让你挂这号的?重新挂号去。一旁的我只得赶紧解释,说,他有前列腺方面的问题。父亲赶忙开始找他在家乡地市医院的化验单。但那臭医生看都没看,开了几张化验单推到父亲跟前,说重新化验。之后,就对着外面喊:下一个。</h1><h1> 父亲半张着的嘴巴怎么都合不上了。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懊恼,脸上泛起了一层红色。</h1><h1> 心疼父亲。大城市的大医院,其实就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他们把人也当作一台组合起来的机器。螺丝看螺丝的毛病,轴承看轴承的问题。而且,医生看病靠的不是耐心地听患者叙述病情,然后,根据经验和现场查看的病情进行判断,而是靠化验单上的数据。根据我的就医经验,大城市大医院的医生,比地方小医院的医生更缺少一种人情味。这或许也是天天病人太多的缘故吧。</h1><h1> 气愤,然而却又无可奈何。</h1><h1> 奔到楼下,又给父亲挂了一个中医的专家号。这次,接诊的是一位赵姓中年女医生。她很耐心地听父亲啰嗦着叙述完病情,又认真地查看了父亲带来的各类化验单。最后,亲切地告诉父亲,说他没什么大毛病,都是一些轻微的老年病。多注意饮食就行了。</h1><h1> 父亲眉开眼笑。那一刻,泪湿眼眶,真想给那个女医生深深地躹上一躬。且不说她医术如何,有这份医德就足够了。</h1><h1><br></h1><h1> 老了的父亲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爱玩了,开始惦记一些在京城的熟人。显然,他临来之前是做了准备的。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记着一些熟人的电话或住址。有些是以前记下的,有些,是他临来之前才打听来的。</h1><h1> 他逐一给那些熟人打电话,说着几乎同样的话:“我来北京了,在闺女家呢。年纪大了,过一年少一年了,有时间吗,想去看看你,见一面少一面了。”</h1><h1> 那些熟人,有的闻听后非常热情,拉拉呱呱地和父亲说上很长时间,然后,约着见面。甚至有一位陈姓将军,据说是父亲当年的学生,第二天就和夫人一起来到我家,接父亲去他家小住。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十分地喜悦。挂断电话几个小时之内都还保持着一种兴奋状态。不时跟我唠叨两句,这个人是谁?如何如何有本事,哪年哪月,如何如何到了北京,等等。有时,明明头一天说过了,第二天又重复一遍。</h1><h1> 也有的时候,对方看似非常热情,但父亲一旦提出前去拜访,就推三托四,要么说马上出差,要么说过两天来看父亲。</h1><h1> 这其中就有一位知名大学的教授,也是父亲当年的学生。在父亲的言语之中,很是为有这样一个门生而自豪。初次打电话的时候,对方也还算热情,主动表示,过几天亲自登门来看父亲。</h1><h1> 但两个星期过去直到父亲快要走了,也没有来。而且,电话也没打一个。我心知肚明,人家就是跟你客套一下而已。但父亲不信。做出各种猜想,为对方开脱。最后,耐不住了,又打电话过去。对方在电话里顿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这件事情,说最近比较忙。父亲还没听出话外之音,执意要求登门探望。对方推脱不过,只好约在他工作的学校,而且还是晚上7点。</h1><h1> 当晚,我和父亲匆匆吃了点东西,于6:50准时赶到教授所在的学校,在他指定的办公楼下等。</h1><h1> 春末夏初时节,早晚还是比较冷的。7点到了,没有人来迎接我们。打电话过去,没人接。</h1><h1> 又过了半个小时,再次打电话过去,对方接了,说堵车了,马上就到。</h1><h1> 又过了十分钟,对方还没有来。我打电话过去,说,您不用来了,我们回家了。</h1><h1> 父亲不走,反而责怪我无礼。说,人家不是说马上就到了吗?</h1><h1> 无语。我知道教授居住的那片著名的小区,离学校步行也就半个小时。而我们从南城赶到北城,还提前了十分钟。</h1><h1> 7:50,教授终于来了。异常热情地表示歉意,邀请我和父亲上楼到他办公室小坐。</h1><h1> 我拒绝了。我说我们另外还约了个老乡,到时间了。</h1><h1>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没有坚持。</h1><h1> 父亲和他的学生就在他学生的办公楼下寒暄了十来分钟。这期间,父亲一直面带笑容,双手紧紧地握着他学生的一只手。在我的一再催促之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h1><h1> 教授仿佛良心发现,一直送我们到停车的地方。并做了一件他应该做的事情,亲自给他的老师打开车门并送他上车。</h1><h1> 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生气,生父亲的气。这样的学生,也值得这么深深地挂念着吗?即便他再有才、再有出息又如何呢?而更加让人生气的是,他竟然还是个为人师表的人……</h1><h1> </h1><h1> 又过了两天,父亲回老家了。</h1><h1> 送父亲回来,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他留下的一封信。在信里,父亲首次表达了他以往对儿女付出不足的遗憾,表达了他对我和菲儿的祝福。此外,父亲还表达了对我某些过激言行的理解,比如对那位教授的愤恨等。但劝说我为人要宽厚,凡事往大处、好处里去想。父亲说,大千世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不必责难和强求,做好自己就是。</h1><h1><br></h1><h1> 读后,泪流满面。</h1><h1> 这是那个曾经为了工作可以舍弃小家舍弃亲情的父亲吗?是那个自尊心超强,认死理,三头牛拉不回来的犟老头吗?</h1><h1> 突然感到,父亲那颗冷硬的心其实一直是很柔软的,而那份隔膜的亲情,其实也很近很近。</h1><h1> 可是,当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对方的时候,父亲已经越来越老了。</h1><h1> 爸爸,请好好活着。</h1><p><br></p><p><br></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这是写于10年前的一篇文章,收录在我的《琮琤集》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10年前,我还在沙滩的求是大院里办公。10年前,父亲身体健康,红光满面。</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span></p><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后来,父亲来京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因为他渐渐搞不清方向了,一个人不能外出。</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后来,他记忆力越来越差,说话也越来越絮叨。我们一直嘲笑他往老年痴呆的路上走,殊不知是他的老年性脑病在加快发展。</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这10年,我没有做到每年都回家,而且回家呆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工作忙、因为责任重了,亦或因为其他。</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这10年,我没有做到每周都给他打个电话,而且每次都只是简单问候一下。因为他太能絮叨、太能重复,我没那么多耐心听。</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这10年,他的钱被卖保健品的人骗了个精光。因为他们陪他聊天,因为他们天天“关心”他的健康。他从他们那里买了众多声称“中央领导都在吃”的保健品和名目繁多的所谓 “收藏品”。他听不进劝说,更信赖和依赖电话那头的那些人。因为又气又无奈,我们一度无话可说。</span></h1><h1><br></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2022年3月18日晨,母亲叫父亲吃早饭时,发现他摔倒在地。急送医院,CT检查后告知,脑出血。</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我赶回家时,他还处在手术后的昏迷中。我叫他,他不应。疫情期间,重症监护室每周只能探视一次。得知他脱离危险了,而且恢复很好,我便回京了。</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他曾经清醒了几天,妹妹去探视的时候,还和妹妹聊天。妹妹问及他知不知道我回去看过他。他说:知道,但我好像睡着了。我相信他知道,我叫他的时候,他好像还笑了一下。虽然双眼紧闭嘴里还插着呼吸机。</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那或许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笑容了。虽然只是咧了一下嘴,虽然只是一闪而过。</span></h1><h1><br></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正当我们盘算着是让他转到普通病房再住一段时间还是直接接回家时,噩耗再次传来。他二次脑出血,而且是脑干出血。</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医生给了两个选择,保守或者二次手术。但二次手术后的最佳状态也是植物人。</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考虑到父亲已经84岁了,不想让他再受一次开颅的罪,商量之后,由妹妹签了保守治疗的方案。</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我再次回家,再次站在他的病床旁。医生拿棉签划他的脚心,他用力往回抽了一下。医生说,他的求生欲很强,你们再给他一次机会吧。</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我受不了了。含泪签下了手术同意书。虽然,我也搞不清这对父亲到底是福还是祸,但我希望他活着。我希望他也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和他聊聊天。</span></h1><h1><br></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二次手术之后医院又报了一次病危,但父亲最后又挺了过来。也许,真的像医生所说,父亲的求生欲很强。他还依恋着这个世界。他还牵挂着我们。</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他的儿子已经先他而去,他的孙子还未婚娶。那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大的牵挂。</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爸爸,求您醒来。</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爸爸,请您坚强地活下去。请等到您孙子娶媳妇的那一天。</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span></h1><h1><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2022.05.03</span></h1><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补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再也没能醒来。在重症监护室坚持了10个月之后,去了天堂。</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