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

湖心月

想起刘姥姥，眼前便浮现那个憨厚且有趣的老人，以一己之力笑翻了大观园。

她在家庭贫困时被迫求助豪门，日子好过后记得送瓜送菜表示感恩。在贾府没落时没有袖手旁观，计划周详地救了巧姐儿。她心中有侠气，眼里有智慧，个性鲜明。她是《红楼梦》里面的社会良心。

这刘姥姥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子，只靠两亩薄田度日。被女婿接来带孙子，便一心一意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女婿板儿，祖父也是一个小京官，曾经攀附王夫人之父，认作侄儿。现在祖父和父亲都已去世，家道中落，居住在乡下，刘姥姥评价他：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这一年冬天快过年了，家中要啥啥没有，刘姥姥少不得帮他筹谋，出门去向豪门亲戚求赞助去。

刘姥姥个性通透，想得很明白。她说：“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第一次带着板儿展开外交，求见的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只说想给姑太太请个安。

周瑞家的暗暗思忖，当年丈夫争买田产，多得狗儿之力，二来也要显摆自己有体面。便一力促成此次会面。

又劝她不必非要见姑太太，这里当家的是大舅老爷的女儿，琏二奶奶。

初进贾府，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

第一面是见到平儿，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听称呼才知是个有体面的丫头。

第一次见凤姐儿，排场可谓十乘十，伺候吃饭就有二十来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等见到时，就是惊艳绝伦：

家常戴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凤姐儿形容动作，特别有趣，第一次见刘姥姥，她是礼貌周全但瞧不大起的：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

刘姥姥己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她才命周瑞家的搀住请坐，又说不知辈数，不知怎么称呼。

后来安置刘姥姥和板儿吃客馔，又从周瑞家口中得知来意，再面见时，她先说亲戚家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可是家大杂事多，难免疏忽。但大有大的艰难，虽然难，你头一回张口，怎好让你空回去。这里有太太让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不嫌少就拿了去。

凤姐儿心思细密，一番话逻辑通顺，有情有义有节有理，当下大方周全，也一笔绝了后患。

这时，她还品不出刘姥姥的为人处事，不得不使出外交手段。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笔周济是凤姐一生中最重要的投资，稳赚不赔。

第一次是来打抽丰，第二次上门，只因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蔬菜也丰盛，便摘了头尖儿的枣子，倭瓜，蔬菜来还报。

也就是从这时起，贾府中人觉得刘姥姥这人可交，有往有来，有情有义。

送了瓜菜，原打算当晚出城去，谁知二奶奶念她送的东西沉重，留她住一晚再去。贾母在旁，正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

这一去，刘姥姥便投了贾母的缘法。贾母歪在榻上，周围珠围翠绕。

贾母的贵，并不是体现在她拥有的财富上，而是在她怜贫扶弱的善良和为人着想的情商上。

她赞刘姥姥身子硬朗，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一下子拉近了关系。

又说，自己正想吃地里摘的瓜菜，对别人的付出高度肯定和感谢。

又说：我们也有个院子，院子里也有果子，你明日尝尝，带些家去，也是看亲戚一趟。

既富且贵，不骄不躁。贾母这样的人，才算真正的贵族。

刘姥姥这个人虽来自村野，却天生有些见识，听她说话，丰富有趣，胜过了瞽目先生说的书。

她讲女孩儿雪天抽柴，吸引了宝玉的注意力。又讲观音菩萨托梦送子，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民间艺术家即兴创作，又能充分满足观众的审美需求，刘姥姥厉害了。

次日，贾母商量要给史湘云还席，孙媳妇李纨送来了梳头的菊花，贾母戴了大红的一朵，凤姐拉过刘姥姥，说打扮她，便横七竖八插了一头。刘姥姥并不恼怒，开着玩笑说：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

刘姥姥与凤姐儿，都是聪慧至极，深谙语言艺术的人。虽然她俩事先没看剧本，没对台词。却从这一刻起结成了同盟，如同相声里的逗哏，捧哏。自动自觉地当起了大观园的搞笑担当，氛围担当。

贾母带着刘姥姥参观大观园，第一处就是潇湘馆，见案上设着笔砚，架上满满的书。

装修体现心境，住久了的房子更是处处传达主人的性情。刘姥姥仔细打量着林黛玉，赞这里不是绣房，比上等的书房还要好。

离了潇湘馆，便往秋爽斋，晓翠堂上调开几案。

鸳鸯和凤姐便商量拿刘姥姥当篾片相公取笑儿。

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强得过它。”

她配合着凤姐鸳鸯，只管取笑儿，把宴会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刘姥姥的喜剧天赋充分展露，并不亚于赵丽蓉，宋丹丹。

这其中有逢迎的生存之道，也因一个人天生的乐观气质，自带喜性，是天生段子手。

困苦中不失快乐天性，与豪门相处并不畏缩，还能充分展现个人魅力，在笑声中消弥了阶级对立，争取到一众粉丝，刘姥姥这个人，是拥有很高能量，大智若愚的一个老太太。

席间行酒令，特别有趣。骨牌对应诗词歌赋，也可对应俗话成语，是一个雅俗共赏的游戏，考验的是知识储备，薛林都是大才女，老太太薛姨妈，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差不到哪里去。

刘姥姥大字不识，却能够很快掌握了叶韵的规则。

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虽是村野俚语，却极为本色有趣。

这是一个人天生的急智和生活经验的累积。

我常想，如果刘姥姥能受到良好的教育，该多么了不得呀！

《京华烟云》里有一幅对子：曲水抱山山抱水，闲伶观人人观伶。

人们在看刘姥姥的笑话，刘姥姥也在观察她们。

鸳鸯和凤姐促狭，给四楞象牙筷子，竹海灌酒，上鸽子蛋，喂茄鲞。虽无恶意，多少有些显摆和取乐的意思。

黛玉清高，不谙人间疾苦，也不懂尊重劳动人民，她笑这是母蝗虫，又称：“百兽率舞，今只一牛尔！”

妙玉因刘姥姥喝了她的老君眉，竟连成窑小茶钟都不要了，还命人洗地。过洁世同嫌，未免有些矫情。

刘姥姥观园，观物，观人。心中门儿清！

告别的一番话：

“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真是滴水不漏的高情商！

凤姐开玩笑说：“你别喜欢，为了陪你，老太太也着凉了，大姐儿也发热了。”

刘姥姥提醒，恐是撞客着了。凤姐忙让平儿拿《玉匣记》出来，用五色纸钱送花神后，大姐儿安稳睡了。

这时，凤姐早不似第一次暗自尊大，也不似前两日玩笑促狭，打心底里把刘姥姥当知心人，忘年交了。

人与人的交往，信任是慢慢建立的，平等是步步拿到的。做人不比做事，都得自己做，无人可替代。

她告诉刘姥姥，大姐儿从小时常生病，想拜托刘姥姥给取个名字。刘姥姥得知大姐儿出生时辰不大好，七月初七，就想出了一个巧字。以火攻火，以毒败毒，说以后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都从这个“巧”字来。

凤姐儿听着有理，又是喜欢，又是道谢。

这次游园，刘姥姥提供了高超的情绪价值，物质收获也是极为丰盛。

光银子就有一百零八两，更有衣衫布料金锞子，药物果子粳米。

康乾时期，20两银子就可以在京城买间房，普通家庭一个月 生活开销也就是两三两银子的事儿。据说，清时有人用70两银子，在京城买到一个四合院，而当时一个县令的年收入大概有100两银子。

贾府待人，实在不薄也。

刘姥姥三进大观园，贾府己气数散尽，日益颓败，家被抄了，老太太去世了。凤姐儿己是“神衰鬼弄人”，骨瘦如柴，精神恍惚。

势败休言贵，家亡莫论亲。

刘姥姥却送来了温暖和支持。她懂感恩，指着孙女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

听说贾府被抄家，老太太没了。她在地里唬得豆子都拿不起来，狠狠大哭了一场，女儿女婿也哭了。前来探望，才知凤姐也病成这样。

凤姐儿让巧姐儿认刘姥姥为干娘，重病托孤，情意殷殷。她说：“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千灾百病，也交给你了！”这两个不同阶级不同年岁的女人，彼此竟信任到这种地步。

刘姥姥去庙里为凤姐祷告，凤姐抹下金镯子要供献。刘姥姥拒了，她说：“村庄人家许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

等凤姐儿去了，贾环恨凤姐待他们母子刻薄，便要乘贾琏不在家，摆布巧姐儿出气，约上贾芸，巧姐儿舅舅王仁，设下毒计，要把巧姐儿卖给外藩为妾，弄笔银子大家花。

邢夫人跋扈自私，一意孤行。

王夫人不是亲奶奶，干着急使不上力。

平儿见相看的阵势不是做对头亲，派人一打听，急了。

贾琏没回来，外面逼得急，三天就要把人抬走。王夫人也争论不过邢夫人，大家抱头痛哭，无法可想。

这时，刘姥姥来了，她听闻此事，先是唬怔了，后来想起鼓儿词，淡定一笑，计上心来。

当下就雇了车来，让巧姐扮作青儿模样，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上了车，扔崩一走。王夫人去绊住邢夫人，邢夫人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

到了庄上，刘姥姥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

贾琏回来，派人接了巧姐回去。心中感激，眼中流泪。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凤姐儿一生结了一些仇怨，但她也有识人之明。

有血缘关系的狠舅奸兄陷害孤女，没血缘关系的刘姥姥挺身而出，侠气干云。

平儿，刘姥姥，是她真诚以待，也回报以真诚的真心朋友。

关键时刻护住了她的独养女儿，扭转了这孩子的命运。

东观阁批曰：“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好了，好了！”刘姥姥仗义营救巧姐的故事，是真正的大情大义，非别人能及。

人生波澜不定，原来行善即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