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许建青

母亲离开我们己经有十一个年头了，每年母亲节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的心里都充满了纠结，因为母亲留下了太多的故事，我总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纪念文章，然而感觉到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压抑在我心里让我迟迟不敢动笔。

疫情封控宅家己经一个多月，还是没有解封的迹象，每天看看手机听听音乐打发时间，突然一首熟悉的老歌闯入了我的耳中，“妈妈留给我一首歌”，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影“小街”的插曲，当时听起来觉得是那么的轻松优雅和叙情，不知为什么，这首经典老歌今天听起来竟然是那么的震撼心灵；我居然连续听了十多遍，在深情的童音歌声中，我记忆的闸门慢慢地被打开，母亲的故事汹涌澎湃地涌入了我的心头，瞬间我泪流满面。封城期间的深夜是寂静无声的，母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我潸然泪下抓起手机通宵达旦地开始写纪念母亲的这篇文章。

“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曾留给我一首歌……”，我儿时记忆中学会的第一首歌也是母亲教我的，那首歌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尽管五六岁的我根本不明白歌词的内容，但是却牢牢记住了它的旋律；这是妈妈教我唱的第一首歌，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母亲出生于1931年上海沪西地区的一个贫困家庭里，那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年代，出于生活所迫，她12岁便进了纱厂当童工受尽煎熬，18岁那年迎来了上海的解放，母亲当时的喜悦心情是难以掩饰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首歌成为了她青春年华中最喜爱的歌，或许是唯一能够唱出她当时心声的歌；后来母亲自然而然的将这首歌当作搖篮曲教会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是我。每逢听到这首妈妈留给我的歌，我总会想起我敬爱的母亲，心里充满了童年时代的欢乐！

解放后，母亲的命运和新中国的命运紧紧地连结在一起，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年轻人都以高昂的热情投入到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热潮中，和时间赛跑成为了当时年轻人的奋斗口号；白天在工厂母亲忘我的劳动不断刷新生产指标，晚上则积极投入到当时开展的扫盲运动中，克服了从小沒读过书的重重困难努力学习文化，经过百倍的努力母亲终于摘掉了文盲的帽子，成为一个有着高小文化的年轻人，对于母亲来说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在母亲身上我见到了那个时代年轻人可贵的革命热情。

母亲朴素的感恩思想支配着她的行为，她在党组织的教育下，以无比高涨的工作热情积极地参与各项社会活动，身体力行地投入到伟大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潮中去，积极参与了为保卫新生的共和国政权领导所交办的一切工作；母亲成为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首批党组织培养的积极分子，不久被批准成为一名光荣的女共产党员。

五十年代大跃进的时期，在党组织的培养下，母亲离开了纺织行业，调任到当时属于手工业局的服装系统，先后在伯记童装厂、上海服装实验厂、上海西服厂等国营企业担任付厂长、厂长等行政职务。母亲是通过上夜校参加扫盲活动才掌握到一些文化知识，担任领导职务后，她深感自己文化及专业上的缺陷，于是发扬“笨鸟先飞”的干劲，更是兢兢业业地工作，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干的都很出色，先后多次评为上海先进生产者、三八红旗手和劳动模范。

五六十年代，在西方国家封锁反华的大背景下，上海的服装行业成为了当时国家难得珍贵的出口创汇渠道；母亲深知企业的增产保质对于国家创汇的重要性，于是起早摸黑拼命工作成为了她的常态。我们小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奶奶带着，因为我们很少见到母亲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母亲的形象永远是风风火火的那样匆忙。

六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是母亲事业的颠峰时期，她每年都代表着上海服装行业前往广州参与中国春季秋季广交会，一次又一次在上海、广州北京之间穿行（那时还没有深圳作为中国最靠前世界的口岸）带着翻译同亚欧和中东地区的商人恰谈服装进出口生意。在上海她亲自组织参与了一系列重大的服装设计展览会和销售博览会，对繁荣国内市场经济、美化中国人的生活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大型展览会在那时的上海乃至国内都是很有影响力的，这对于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母亲来说，其实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后来据我母亲的同事们讲，许多日本香港等地区的商人对我母亲特别尊敬，因为她不仅业务熟练，而且善解人意，从我母亲的身上他们看到了新中国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看到了中国人善良诚实以及善于学习的美德。

由于工作需要母亲长期与外商打交道，同他们中的许多人结成了很深的友谊；但是她时刻牢记着一名共产党员的使命，牢牢的坚守着自己的责职底线，千方百计维护着国家的利益；她会在不同场合中收到许多外商送的礼品，有高挡服饰、手表、当时中国人很稀罕的半导体收音机等等，母亲总会立即上交到有关部门，从来没有想给自己留下一件；有一次母亲出差回来，我见到了母亲带回来的卡西欧电子计算器，那个年代我们兄妹几人都不曾见过如此神奇的计算器，我们玩了很久，哀求母亲把它留下，我们在家可验算数学作业，但是第二天上班母亲还是把它带走了。

母亲在行业里算得上是一个很善于打开局面的人，用现在的说法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女强人；有一个阶段我们记忆中似乎母亲的工作异常的繁张，后来知道有家羽绒厂长期亏损生产上不去，上级公司将我母亲调进这家厂去帮助工作，母亲过去以后，以身作则、团结了这家企业的干部和群众，想方设法帮助该厂介决了许多实际困难，最终将这家企业带入了行业的先进行列。

在疯狂黑暗的文革年代里，作为行业里的标杆，我母亲吃尽了苦头，她被戴上高帽子，挂上沉重的木牌，游街示众、停发工资…但是她默默地承受着，始终不让家里子女知道她当时的处境；在即将被关进牛棚的这段时间里，她甚至还在抓紧时间不顾一切地抓生产；这段经历其实母亲极少与我们讲起，直至二十多年后熟悉母亲的一个同事才告诉了我妹妹，某一个濛濛细雨的深夜，批斗后受尽屈辱的母亲一个人默默地来到黄浦江边，她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是想起家里的子女，想起党组织长期的教育，她坚信这个人妖颠倒的时代一定会很快结束，或许正是对于子女的爱，让她挺过了那个艰苦的年代。

母亲是1987年退休的，那年她57岁；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中国正是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关键时刻，农村改革开放中诞生的乡镇企业急需要市场；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母亲退休以后就没能好好地在家休息，整整八年，她都忙碌在乡镇服装企业的组建和发展上；上海七宝和浙江平湖的二家乡镇企业同国企联营，就是在我母亲的亲手组织策划下，这二家企业都搞得非常出色，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

那年代，己经退休了的母亲工作压力依然很大，但是由于母亲退休后身体也不大好，长期的劳累使得她胃病越来越严重，乡镇领导为了照顾她，坚持要派车接送母亲上下班，但是母亲总嫌路上时间太长（那年代没有高速公路，城乡间公路上堵车又历害），她坚持吃住在乡镇的厂里，每一二个星期才能回家一天，她起早摸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振兴乡镇经济的事业中去了。

母亲为这些乡镇服装厂的发展所作出了重大贡献，当地的干部和群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八年以后母亲的身体条件己经越来越差了，我们子女也竭力反对她继续工作，她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她一生热爱的事业。

多少年后每逢过年过节，母亲培训出来的许多乡镇企业的技术骨干都会来上海看望她，他们记住了母亲八年来对他们的无私奉献。

时光荏苒，我们兄妹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如今一个个也都进入了老年；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许多事情经历了转身也就忘记了；唯独我们和母亲相处中留下的许多锁事却会牢牢地铭记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永远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

感谢母亲，在我们小时候，在三年自然灾害物资最匮乏的年代里，对我们的精心呵护；我们兄妹几个吃的要比一般的孩子更健康、穿着比其他孩子更体面，过着让其他孩子都羡慕的日子，因为我们的母亲有能力为我们制作四季不同的时尚服装，因为我们的母亲在繁忙的工作压力下对待子女有着超越常人的责任性。

我读二年级的那年，手臂上患有疾症需做激光手术；那天母亲一早骑自行车把我送入医院，办好手续后得知还需要等待，她反复叮嘱我后便匆匆赶去上班；一小时后她又骑车过来，看到手术还须等待，就又匆匆赶回厂里；第二次她又匆匆回到医院，见我仍然在等待，她与医生联系后又急急忙忙地离去；我的手术时间不长也很顺利，手术后的我独自在医院门口等着母亲，等了好久，远远见到母亲骑着自行车过来，见到满头大汗的她，我流泪了，但这不是为了手术后的疼痛……

我小妹刚参加工作时是48路公交车的售票员，经常午夜才能下班；每逢她做中班下班的时候，总能在停车场门外见到白天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推着自行车在夜幕中等她，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坐在母亲身后的小妹，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暖流…

母亲平时在职场中虽然始终保持着优雅的气质，但是在我们的印象中她却是个非常朴素节俭的人， 很少舍得帮自己添置新衣服；即使文革中工资被扣发，家里经济条件骤然紧张的时候，她对子女都会千方百计的细心呵护着。我弟弟在江西插队落户时生病，母亲向同事借钱寄物过去；我大妹在农场生活条件很艰苦，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的给她准备食品；小妹年幼时不懂事，吵着耍母亲帮她买玩具，仅管那时的母亲手头己是非常紧张，但是她看到其他小朋友也有这类玩具，第二天就帮小妹把玩具买了回来，几十年后小妹想起这件事都会感动万分。我在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就喜欢看中长篇小说，记得六十年代初出了一本名为“红岩”描写地下斗争的书，这本书当时很热门，我很想看于是让母亲帮我去借书，母亲由于工作很忙迟迟没有回复我，当我很失望以为母亲早把这事忘记了，有一天母亲很晚回家，当她把一本红岩的新书交给我的时候，我喜出望外，原来母亲也没借到书，当时经济上处于很困难的她居然帮我买了一本新书，我至今还记得这本厚厚的长篇小说的价格。

母亲的晚年动过一次大手术，手术后一直感觉到冷，很少陪母亲逛街的我有一次陪她逛商场，见她在一件棉睡袍前站立了很久，我知道这件衣服对她很实用，就想给她买下来，她一问价格，坚持不让我买；过些日子我特意抽空去买了回来，送到母亲那里，虽然她很喜欢但是却从来没有见她穿过；后来母亲故逝了，我们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这件棉袍整齐地摆放在箱子里，母亲一直没舍得穿。

往事一幕幕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却感觉到阵阵的痛，母亲对我们是如此的呵护，但是自己的一生却一直没能好好的享受。

晚年的母亲性格上有许多变化，从能说会道甚至有点强势的个性变成了沉默寡言举止滞缓。退休后她长达八年在乡镇企业工作，每次回家总会买许多时令菜肴，打电话让我们去吃，她忙碌了大半天，却喜欢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们兄妹几个吃饭，这或许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随着母亲的身体日渐衰落，但是她却依然希望子女能够到她那里聚集，其实我们感觉到母亲为我们烧饭己经是力不从心，我们不忍心看着她为此忙碌，我往往会以各种借口不去母亲那里吃饭，即使去了也仅仅稍坐片刻便匆匆告辞；那时我明显感觉得母亲有着巨大的失落感，她会默默地坐着似乎无话可说…。 对于母亲来说，或许只有当我们能够尽情分亨她劳动成果的时候，她才会感觉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有时会唠叨着说我去她那里少了，然而她并不知道，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到母亲为了我们而忙碌的场景。我们忽视了在职场上曾经风风火火的母亲她的晚年是多么需要子女去抚慰，这是多少年后自己才想到了，然而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我们只能在心底留下对母亲深深的愧疚。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一年了，回想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里，深深的感觉到母亲每时每刻对子女炽热的爱；母亲对我们的爱没有半句豪言壮语，没有点滴的惊天动地，然而这种爱却如同涓涓细流，涌动着让我们刻骨铭心的感动。她的晚年生活最期盼的事情便是和自己的子女坐在一起聊天，和她钟爰的孙子和外孙在一起，看着他们玩耍；她真的很希望倾尽全力倾其所有再一次为小辈们做些什么，那怕用颤抖的手为你倒上一杯茶水……然后她只是悄悄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静静张望；母亲的那种情感，聚焦在她慈祥的目光里，那种目光将永远镶嵌在你的记忆中，一辈子都不会消失……

这是一组母亲和第三代的照片，母亲有四个儿女，在实行独生子女政策的年代里，也就有了二个孙子二个外孙；和他们在一起也成为了母亲晚年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和期盼。尽管那时的母亲己经年老体衰，但是每个孩子小时候的衣服几乎都留有母亲所留下的心血；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要求她去做。孩子们穿着依然是那么的新潮和时尚，因为他们有一个深爱着他们的奶奶外婆。

每当孩子们在家里在学校里受到了委屈，甚至闯了祸，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跑到奶奶那里去，因为奶奶的家便是孩子们温暖的避风港湾……

母亲一天天地走向衰老，孙子外孙们也都慢慢长大成人，各自走上了人生的道路；在他们的印象里奶奶永远都是慈祥的、奶奶甚至成为了孩子和父母构通的桥梁，奶奶或许又是他们人生的启蒙人，奶奶那些年留下的许多生动而富有哲理的语言将成为他们心灵深处的永久怀念；等到他们自己做了父亲，蓦然回首，一定会发现奶奶在他们童年的记忆中竟然会如此的铬心刻骨。

有一种爱是绝对无私而不求任何回报，有一种爱是奉献到老而无怨无悔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爱，那么这种爱一定是伟大的母爱。

记得母亲75岁那年患了直肠癌在医院动手术，为了达到手术效果所用了进口器材，个人自理的费用我付了；手术很成功，出院后母亲一直想着要将这笔钱还给我，我拒绝后，她还一直在我小妹那里唠叨着如何还我钱……她从来不曾想到，作为子女以任何形式孝敬母亲是天经地义的，是不能推辞的。

对子女无私的奉献而不求任何的回报，任何时候都不想麻烦子女，这个特征在我的母亲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我们永远记得2011年5月31日那天，母亲在家里摔了一跤，造成了脑部出血，弟妹们赶到了母亲家里，看到母亲倒在地上的神态竟然是满脸的内疚，如同刚懂事的小孩犯了错误；当时已经处在昏迷边缘的母亲没有顾及自己，却低着头喃喃细语地对弟妹们说“你们都忙着，又要拖累你们了……”，那天我在单位主持一个会议，手机处于静音模式，会后立即赶到了医院，母亲经抢救无效已经不幸逝世了；看着母亲安祥的脸庞，我心如刀绞；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的还是尽量别麻烦自己的孩子；虽然我没见到母亲当时模样，但是凭我对自己母亲的了解，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处在生命最后关头的母亲强忍着疼痛依然在关心着子女的感人场景，多深的母爱啊！瞬间我潸然泪下……

五月的鲜花，冲破了疫情，依然开满了上海的原野，那是寄托着我们对自己母亲的深切怀念。许多平常的小事，用隽永凝练的文字记录下来，却发现这些小事竟然会像星星般的璀璨。

我们时常想起母亲对我们的叮嘱，要热爱自己的国家，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要教育培养好自己的子女。 我们的脑海里定格着母亲那盈满对儿女牵挂的双眸；她不是云彩，却有着彩虹般的灿烂；她不是太阳，却有着太阳般的温暖；她不是雨露，却时时滋润着我们的心房。父爱如山，母爱就像浩瀚的大海，母亲对我们的爱如同大海般的深沉和无边无际。

“我们的相貌里有着您的特征，

因为我们的身体里有着您的基因；

我们的性格上烙有您的印记，因为我们的脉搏里奔腾着您的血液”。

这是在母亲追悼会我念过的悼词，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们一直以自己的母亲作为我们的骄傲；谢谢您，生我养我的母亲！在母亲节即将到来之际，我代表着您所有深爱的小辈们，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礼！永远怀念您一一我们最敬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