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 图/炳炜

崮山

昨天，大娘走了。今天，辛丑秋结束了。明天，又一个冬天来了……

——题记

（大娘生前照片）

大娘用九十四年走完人生四季，去天堂再与大爷相聚。从此，二老的世界里再无离合悲欢。大娘是亲人，但对她的出生地和姓名一概不知。因此，念叨大娘，必须从大爷开始。

（图：沂蒙老汉）

大爷：王立德，去世近四十年，父辈中的大哥，却与我家无血缘关系。大爷本是外村孤儿，讨饭来到村上，被曾祖父收养为孙，指给祖父做子。据说，收养在族长主持下举行仪式的，并按辈份授名“立德”。回望大爷平凡略带传奇的一生，收养仪式只是融入王家的起点，人如其名则是站稳脚跟的基础，贫穷身世才是做村干部的条件。一个外村异姓人，其身份与村执政者的地位同步提升，无不与人品和政策相关。大爷是首任也是最后一任村“贫协”主任，经过“土改、互助组、公社化、大跃进、社教、四清、文革”等沧桑岁月的洗礼，终在改革开放中完成“贫协”主任史命，淡出村领导的圈子……

（图：土改分田）

大娘解放初嫁给大爷，而且也是讨饭来到村上，好心的长辈们撮合二人成婚。大娘大爷从一穷二白起家，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终于过上温饱生活，并先后生下一儿两女。后来，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成为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的大家庭。

无奈，大爷去世早，大娘近三十多年来独居老屋，尽管儿女们隔三差五前来照料，她仍然坚持生活自理，享受最接地气的烟火人生。真的，上帝不偏不倚，一位低到尘埃里的山村老太太，活到94岁无疾而终，此乃修来的福气！

（大娘和小女儿）

近距离接触大娘大爷，在我小学末与初中阶段，也是父亲病逝后的困难时期。此时“文革”正盛，学校经常停课，妈妈同意我回老家的小山村住些日子。其实，我乐此不彼的回去，为了避开母亲管控；母亲让我回去，则为了避开县城的“斗争”。

（图：红卫兵大串联）

农耕时代，秋收好坏关系来年的生存环境，将庄稼有利用价值的部分收回至关重要。当时，农村土地没承包，劳动得来的农产品，以生产小队为单位分配到家庭。例如，刨地瓜之前，生产队长将不同地块分给不同家庭，先采摘相对鲜嫩的地瓜藤叶，各自切碎晒干储存，这是人、猪共食的越冬蔬菜。

（弟弟与大娘拉家常）

西岭东坡的梯田层层相连，因一层之差，大娘错摘了邻村地块的地瓜藤叶。太阳落山前，大爷忙完集体农活，帮助大娘运回地瓜叶时发现问题。说实话，对方并不知晓是谁错摘，就是知道也无妨碍，这边的地块让对方采摘可以对等交换。然而，老实、厚道、耿直的大爷，不仅严肃地批评了大娘，又背起大娘辛苦采摘一天的收获，负荆请罪般的到对方家门道歉，并将全部地瓜叶归还人家。夜已漆黑，大爷才返回家中，又将大娘数落一通。憨厚朴实的大娘没说一句话，只是低声抽泣着抹泪，晚饭没吃…

（图：地瓜田里地瓜藤叶）

多年来，时常想起散养在小山村吃百家饭的日子，记忆中：四奶奶家的香椿拌面清香悠长，大娘家的芝麻盐卷煎饼美味咸香，五婶家的地瓜干烫面蒸饱筋道十足……还有，远房三哥带我上山捡蘑菇、拾柴火、挖田鼠洞，再到小河沟里捉螃蟹、水库岸边网鱼虾等。当然，也曾跟着大人去田里刨地瓜、收花生、切晒地瓜干等。难忘大爷带着我犁地、播种小麦等有技术含量的农活。我学大爷的样子，将装满农家肥的筐子挂在胸前，跟在播麦种的耩子（耧）后面撒肥，随即双脚将耩子豁开的沟垄抹平、压实。若干年后才懂，这是保水、保肥、保种子发芽的有效措施。手里捧着农家肥、鼻子嗅到粪臭味，才是那代农民的真实生活。

（图：耩子又称“耧”。套上小毛驴拉着，大爷前面扶耧播种，我跟其后施肥）

1978年深秋，我从部队休假回到小山村，正值大娘大爷的孙子降生，特意设家宴款待我，并要我为他孙儿起名。我参军在威海，每天看大海、听涛声，便不加思索地说出“军涛”二字，立即得到大爷认同。家宴在我熟悉的锅屋（灶间）举行，依然是坐在从前那张低矮的小饭桌前。抬头又看见锅灶连着土炕，炕头上叠着的两床破旧的被褥，一下就触景生情了，想起十多年前借宿一晚的往事。

那是春节前的一个寒夜，大娘做了一顿有肉、有蛋平常吃不到的晚餐，饭后我与大娘一家五口围坐炕上聊家常。大娘的儿子与我同龄，两个十多岁的兄弟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夜已深，我没离开的意思。说实话，不想离开这个温馨的炕头，因为回叔叔家睡觉太冷。大娘明白我的心思，自然留我住宿。那一夜，土炕上睡两个成人和四个半大孩子，却是我寒假中吃得最饱、玩得开心、睡得最暧的夜晚。

（图：灶台与土炕）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初，农民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大爷的身体却日渐衰弱，先是一只眼睛患白内障失明，后又肝硬化腹水全身浮肿，请托乡医院的老中医登门诊治，没有见效。我乃行医之人，知晓人无法选择的来，辛勤劳作的活，万般无奈的走。如今，大娘选择秋冬交换之际告别人世，以不打扰任何人的方式安祥离开，此乃一位平凡母亲的宽大胸怀……

　　突然，耳边响起：

“长城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李叔同先生的《送别》，填词于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中西合璧的词曲，将离别场景刻画的如此凄美、悲悯、深邃、悠长。这歌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回响于秋风、夕阳、山水、天地之间。而我只能用这篇短文祭奠大娘大爷，愿二老永远长眠于南山西坡的黄土之下……

大娘千古！

文•辛丑年立冬前夜•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