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上的泪滴，湿了谁的眼睛？

道州 丁作金

虎年的暮春，九嶷山的东风温柔，九嶷河的涛声依旧。所有的事情都有生发的理由，世间的因果总是环环相扣。

生肖属虎的胡鹏，“五.一”长假，应盘竹之约，到九嶷山游。甲子本命，即将退休的他，拽住春的尾巴，独自撑着竹排，沐浴在九嶷的春光里，又见斑竹泪痕点点，湿了昏花的眼睛。

闻名天下的九嶷，是舜帝陵所在地和德文化发祥地。山下有条九嶷河，发源于山上的三分石，从鲁观瑶乡里奔流而出，穿过“宁道盆地”中的宁远水市镇和道县柑子园镇，滋润百里沃野，汇入湘江上游的潇水。

楚湘大地多竹，种类十分繁复。而斑竹原生地却只有两处：一处是九嶷山的山前山后；另一处是潇水两岸有情人的心间。

老胡鹏的心间也生长着一竿斑竹，这竿斑竹扎根在他心里五十多年，随岁月增长而愈发茁壮，梗在他心间让他越来越难受。



小胡鹏两岁那年，姆妈抱着他去了林姨家，林姨是庞木匠的婆娘，跟随丈夫从县城下放到村里。进到他们住的破旧小屋，挺着大肚子的林姨，伸手把小胡鹏抱住，笑着逗他：“喜欢林姨生个妹妹还是弟弟？”他答：“妹妹！” “为什么要妹妹？”。“给我做婆娘呀！”小胡鹏天真的童趣，乐得林姨和姆妈笑得岔气。

“生个妹妹做婆娘呀！”只是小胡鹏“顺口打哇哇”。后来林姨真的生了个妹妹。妹妹随父姓庞，起单名“竹”，寄寓她如竹美丽，茁壮成长。

小庞竹妹妹，在贫困的年月里慢慢成长，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小胡鹏哥哥一起玩。1967年那个暮春，小庞竹跟着小胡鹏，上树摘野果，下水摸田螺，林中捡菌子，河里捉鱼虾。数不清玩了多少回“过家家”游戏，游戏中，小胡鹏总是扮“新郎“，小庞竹总是扮“新娘”，“新郎“屡次发誓：“非她不娶“；“新娘”数遍许诺：“非他不嫁”。结局也总是“新郎”背着“新娘“，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中“入洞房”。他们不晓得玩过多少次“躲猫猫”，每次都是小庞竹躲，小胡鹏找。无论她躲得如何巧妙，他总是有法子找得到。他们手挽手，走在岁月路口，聆听清风弹着花朵的心曲；他们肩并肩，站在季节转角，静观热烈的夏天大踏步走近。两小无猜共度童年的懵懂时光。

老胡鹏撑着竹排在水中摇荡，小小竹排河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竹排穿开水面，浪花涌动，波光粼粼，像风中飘抖的丝绸。前方的苍翠刚刚被竹排剪开，后方的绿野又在竹排后面合拢，像藏着秘密，生怕被发现。岸边的一大片斑竹，参差不齐地与他遇见，斑竹挺拔，绿叶苍天，娉娉婷婷的模样，好像传说中的娥皇、女英。神姿仙态的斑竹，美得让人惊心。

谁在水里捕捉斑竹的倒影？谁在风中打捞故事的结局？泪水潮湿了谁的眼睛？竹排上的老胡鹏，回忆着童年，故事时而在阳光里轻盈，时而在背阴处寂静。水面罩着轻纱般的雾霭，朦胧又氤氲。

童年的记忆朦胧又氤氲，单纯的喜欢是一种缘份。世上有千万种喜欢，最好的那种是：莫名就喜欢了，天长日久，不会忘掉。

1967年夏末，“文革”中，道县发生了“杀人”事件。之后的某天，小胡鹏发现小庞竹一家不见了，这回可不像躲猫猫，她去向不明，他再也找她不到。

小庞竹的爹，就是那年农历七月被害的。她家世代木匠，爷爷继承了木匠行当。解放前，在县城开木工作坊，招收了几个学徒做工。解放后，她爷爷招收的学徒工被界定为雇佣工人，其阶级成份被划成了“资本家”。她爹因为血统关系也成了“资本家”的狗崽子，被举家下放到农村。不会干农活的庞木匠，生产队只有分派他到副业组，长年进道县及周边县的瑶山，打零工，做木匠。挣钱换工分、分口粮谋生。就在她爹从瑶山回家的当夜，还没来得及陪亲人过上中元节，就被公社的基干民兵捆绑，押到潇水河边杀害了，与他同时被杀害的还有村里的十几个地主、富农崽子。他们的尸体被抛入潇水河里喂了鱼。

小庞竹的父亲被害后，林姨和小庞竹不辞而别，不知所踪。只剩庞竹这个名字，像一根竹子，长在小胡鹏的心间。

后来，小胡鹏一直都在四处寻找庞竹。再后来，在寻找的岁月里，小胡鹏变成了老胡鹏，还是找不到。

找着，找着，日子如水流逝，浪花泛着泪花，湿了谁的眼睛？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是一代伟人毛泽东的诗句。诗中，讴歌了九嶷山的风光旖旎。“斑竹一枝千滴泪”，湿了谁的眼睛？

斑竹，又名“湘妃竹”。传说舜帝的两妃娥皇、女英，乘舟溯湘江潇水，奔赴九嶷山寻夫，得知舜帝驾崩的消息悲痛欲绝，泪水洒在竹子上，衍生斑竹。两妃在归途中投湘江自尽，用生命完美了爱情的忠贞。楚国诗人屈原的那首巜湘水神》就是写“二妃魂灵化作湘水神”的，凄婉的神话，湿了谁的眼睛？

斑竹有梦，只是世人难懂。红尘有缘，不负天下柔情。斑竹生长在潇水岸边有情人的心间，心情牵扯出无尽的思念。终于有一天，在老胡鹏寻找庞竹“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苍天有眼，让他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胡鹏发现的“又一村”，在宁远县的九嶷山鲁观瑶山里。

近几年，老胡鹏迷上了奇石收藏，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修身养性。他把退休前的所有闲暇时间，都用于奇石的发现，永州南六县，哪里有奇石，就向那里奔。九嶷河的青花石，听说美得奇怪，他毫不犹豫就赶了过去。

老胡鹏似乎与九嶷河有缘。去年，他每次去九嶷河捡石，都能得到一个或几个上好的青花石，都有意外收获。寒冬的一个周末，他一大早又去到九嶷河，在刺骨的冷风中，他发现了一个完美的青花石，石上的青花图案，好像一枝斑竹的模样。那天他捡到美石，心情也很美，将车驶进九嶷山一家餐馆，高兴地点菜买酒犒赏。正吃着喝着，他眼前一亮，盯着餐馆里的老板娘看了又看，发现那脸，那眉，那眼，那嘴，特像一个人，便试探着向老板娘打听。

“老板娘，你可去过道县？”

“我在道县出生。”

“是否经常回道县探亲？”

“道县那边已无亲人。我自小来到鲁观瑶山，几十年从没回道县。”

“你老家在县城还是农村？”

“听我姆妈讲，先住在县城，后下到农村。”

“下到哪个村？”

“我已记不清。”

“冒昧问你贵姓尊名？”

“我先随亲生父亲姓庞，后随继父改姓盘，叫盘竹。”

老胡鹏听到庞竹这个名字，惊得站了起来，傻呆地站在桌边，说不出话。交谈中断了好一阵，老胡鹏又才接着问。

“你姆妈可是姓林？”

“是，你怎么晓得！”

“我名叫胡鹏，你可还有印象？”

“好像记得有这个人，是我们家下放村子里的男孩子，小时候经常和我一起玩耍的。不过，那个村的人，我只记得起他一个人。”

一问一答的信息对上了号，老胡鹏与老庞竹彼此相认了，缘份让他们再次遇见。后来，老庞竹将她和姆妈来到鲁观所经历的过程，细细说给了老胡鹏听。

庞竹她爹在鲁观瑶山做木匠时，收了个姓盘的徒弟，是盘木匠用竹排将她们娘俩从道县潇水河，转经九嶷河，接到了宁远县鲁观瑶山。

两年之后，盘木匠娶了她姆妈，成了庞竹的继父。她也随继父改姓盘了。继父忠厚善良，挣钱养家，还送她上学读书，上完高中后，她考进了“九嶷山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瑶乡计生服务所工作。前年退休了，在瑶乡九嶷山旅游区里开了一家餐馆。

老吴鹏一边撑着竹排，一边回想盘竹向她讲述的经历。不禁摇头叹息，口中念叨出宋人的词句：星光不问赶路人，一蓑烟雨任平生。

老胡鹏将竹排撑到岸边，躲进斑竹的绿荫里。他感觉到累了，把竹篙从排尾的竹缝间插进水底的沙砾里，让竹排稳定。他在竹排上躺下，睡在时光的背阴处。头朝南，脚向北。北方永远是时光的背面。时光里的人，只有在背阴处睡觉，才能把疲惫的影子甩掉，才能把如影随形的时光遗忘。

在老去的时光里，要想不被往事困扰。就得闭上眼睛，不见花开。捂住耳朵，不听鸟语。惬意的躲在时光的背阴处睡觉，懒得做梦。

老胡鹏在竹排上睡着了，懒得做梦的他，却被斑竹婆娑的影子拉进梦里。梦中的斑竹，泪痕点点滴滴，两位仙妃，依着斑竹泣不成声，怨他视而不见，冷漠无情。

老胡鹏一下被梦惊醒。他想起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那阙《潇湘神 . 斑竹枝》：

斑竹枝，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

潇湘深夜月明时。

潇湘月明夜，斑竹寄相思。

九嶷山啊，斑竹上的泪痕点点，湿了谁的眼睛？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老胡鹏猜得出，保准是盘竹催他回餐馆吃饭。这个“五.一”假期，盘竹把在外工作的丈夫和儿子、女儿都叫回来了，她们一家正等着敬酒呢。

老胡鹏点开手机接听，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