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看牵牛织女星

庄小生

　　我小的时候，二小的房子还没推倒，厨房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库房。我往往无事可做，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房间和柜子，想要寻些新奇的玩意。记忆中，我从木头柜子里翻到过爸爸和叔叔们的笔记本，劣质塑料做的小珠子和饰品，还有我一年级时走欢迎队列时手里拿着的假花。在那间幽暗的库房里，有次我翻到一块不足一平方米的小黑板。黑板上是涂改液画的方格，一共是四七二十八个格子，很适合用来书写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事实上这也确实是这块黑板多数时候的用处——爹爹拿白色的粉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楷书：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时至今日这仍是我印象中最美丽的一首古诗，尽管随之浮现的意象并不是七夕夜晚的寂寞宫女，而是无数个炎热的夏夜星空，萧瑟的秋天落叶，爹爹拿着芭蕉叶做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挥着，睡在四把高背椅子拼成的“凉床”上。天空有时洒满了星星，有时不会。

　　爹爹的字写得是很不错的，不管手里握着的是毛笔，水笔，铅笔，粉笔还是地上随意拾起的树枝。小学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把“学校家长联系簿”带来带去——在学校记上作业，家长看了签上字，第二天又带给老师。这件事说来简单，我们却老是忘记。这样一来，第二天收联系簿时我就得龙飞凤舞地仿上爹爹的签名，再毫不虚心地交上去。当时我觉得简直写得一模一样，兴奋地拿给爹爹看，他锁着眉头瞅一眼又笑开，不置可否。联系簿上仿造的家长签字，我过了几年去看时，一眼就看出故作成熟的笔迹。联系簿有几页左边是我的仿写，右边是爹爹的真迹。并排在一起的时候区别尤为明显。最近一次看到爹爹的签名是在市档案馆里，我和老爸去开各种证明。在人口普查登记表的末尾看到了他的签名。

　　十二月收东西时我看到他的一沓笔记本——我也是这样！一个本子老是写不完，东写一些西写一些。他的笔记本上仍旧是那熟悉的字体——我又觉得奇妙起来，他的字二十二年来没有变过，以后也不会再变，我的字却简直一年一个样！笔记本上有他从抖音上摘录的诨话和菜谱，有自己随意刍得的对子和诗句，还有一本笔记的前几十页是昆明治病时写下的文字。还有些纸上的字迹颤抖但风骨依旧。我猜是最后半年写的，那时爹爹把右手大拇指掰给我看：“摔倒的时候摁在地上，使不上力气了……是件坏事，很多事都是这只手来做的，写字和搬东西。”

　　爹爹微信里，我的聊天框放在了置顶。可能是他不知怎么点到的，毕竟他实在谈不上会玩手机，和我在微信上也几乎没聊过。但就把这算成爹爹自己置顶的吧！点开聊天框，是他给我推送的“……所有国人必看，需要转发扩散”，当时我没看，这些日子也点不开了——链接已停止访问。再往上些是我在学校里练字拍过来的照片，也是写了很多张纸后好不容易抠出来，颇为自得的几个单字，爹爹也同样没有回复。我又想到去年九月份画的火龙果，我拿下楼递给他看，他同样是紧锁着眉，头往后稍微移了移，再忽地舒展开，露出一个饱含赞许的笑来。

　　记忆中，这最后几年爹爹总是静静坐着。坐在家里的躺椅上，坐在树荫下。再往前几年，他偶尔坐在仙桃中学食堂二楼，送来饭等着我。他的精神逐渐萎靡下去，腿脚疼痛得走不了路，终于拄上了拐杖。拐杖是他和奶奶在昆明的超市挑的，他这样告诉我：“有的是用竹子做的，就容易弯，我翻了好久翻到这一根木头做的。”他有时拿着拐杖指指点点，颇有些挥斥方遒的味道。我小学时二小的家里也有一根木头拐杖，保留着原木色，只刷了一层透亮的漆。拐杖上应该还有些磨损不清的字，我早已不记得。爹爹从来没有拄过那一根拐杖，我的印象中它只是买来放在家里，靠放在厨房外墙上，并无用处。我偶尔拿着它假装自己手持利剑，一招一式地跟着做太极拳的爹爹瞎比划。

　　爹爹病重时身上疼得厉害，小区外新开了一家艾灸理疗馆，有时他和奶奶去做一做，买一些声称能够包治百病的“东方神药”，最后还搬回来艾灸的凳子。当时楼上楼下好几个邻居都买了，排放在一起。他问我：“你猜哪个是我的？”我看了看凳子上的序号，信心满满地说：“是5号凳子！因为是祥武。”爹爹高兴极了。

　　今年又是很大的雪。我尚未记事的时候留下过这样的照片，五十岁的爹爹抱着我，在雪地里对着镜头，把我裹在他的黑色呢子大衣里，风雪似乎半点侵袭不到我们。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雪季。今年我刚回仙桃，气象台就发布了暴雪预警，期待再一次看到厚厚积雪的我终于还是没能如愿，离开后几天，仙桃却真正下了一场银装素裹的雪。这是一场我和爹爹都没能看到的雪。我印象中的第二场大雪是在荆州，我在上小学，天天刚出生。那时候我和爹爹出门在街上走，风裹挟着雪，呜呜地吹着，直直向我们扑来，爹爹突然背过身子倒着走路，冲我喊着：“倒过来走！不然风就把你吹跑啦！”

毛竹云

2022年2月10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