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五

愿做传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  <b>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贾酒坛子</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村茶壶口出了个大人物。</p><p class="ql-block"> 蜗在两山拖尾处的茶壶口,高处看,那村庄和收窄的山口,山形地貌,确像茶壶口。出自茶壶口贾姓的大人物贾九歌却有别议:能叫我作主,我就改名儿。酒壶口多好,中听,听着也醉人。</p><p class="ql-block"> 茶壶口出过军长,但那是民国时候。这些年最大的角色要算贾九歌了:贵为县府的一位科长。县里科长不少,贾科长不争却有名气,因妖号“贾酒坛子”,人说过高粱地也会醉倒的人,名声更是高山的喇叭——响声远。</p><p class="ql-block"> 酒是贾科长贴身的符号。一次下乡,偏村避寨,拿钱也买不来酒。几天不闻酒腥,饭不大想吃,人也蔫蔫地提不起精神。忽然动了机心:说腿有点儿不来劲,从赤脚医生那儿诳来二两酒精,几团棉球,说是老毛病,酒精擦擦就轻快了。棉球不知塞哪去了,兑水的酒精便顺顺溜溜地注入胃囊里了。后来还对酒友感慨出这么一句:“时间长了不见酒,闻到喝酒人的屁也是香的。”这成了贾氏酒语录里的经典名句。</p><p class="ql-block"> 他惜酒。涓滴不舍。酒洒于桌面,低头“吱溜溜”一吸,那姿态,那吸取的近似奇妙的响声,成了一道风景,贾九歌独创。有人就作怪,故意洒酒,为欣赏那一抹小景。他明知,却去吸,姿态更出彩。送给别人一点儿快乐,九歌也快乐。</p><p class="ql-block"> 酒友们多喜欢与九歌饮聚,为一出酒场上少不了的节目。每在酒半酣,不待人吆喝,九歌随便抽取个布巾、婆娘下厨的围裙、娃娃肚兜什么的顶在头上,边扭边唱他拿手的乡曲儿《尕老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的个尕老汉哟哟,</p><p class="ql-block"> 七十七来嘛哟哟,</p><p class="ql-block"> 再加上四岁者叶子儿青呀,</p><p class="ql-block"> 八十一来嘛哟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怀抱上个琵琶者哟哟,</p><p class="ql-block"> 口吹笛杆嘛哟哟,</p><p class="ql-block"> 怎么样子吹来者叶子儿青呀,</p><p class="ql-block"> 怎么样子弹来嘛哟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酒场就翻活了。再冷的酒场也能被贾九歌翻活。而有贾九歌的酒场绝不会冷场。</p><p class="ql-block"> 只要有酒,下酒菜是不计的。乡间穷家,有时自酸菜缸缸里捞一小盆苦苣酸菜下酒,喝的也仍是酣畅。九歌婆娘是个开阔人。九歌带酒友来家,哪怕翻箱倒柜,总要翻出点儿什么弄两盘下酒菜。腊月里腌的几练腊肉,家里人吃下的少;旋下旋存的鸡蛋,进家里人口的不多;一群鸡,越养越少,被九歌们的钢牙嚼成肉末子拌着酒水灌了肉肠。女人灵醒:怎么着也要给干事的九哥撑点儿面子。</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首阳山景区之莲峰山一景(摄影:李田妹)</span></p> <p class="ql-block">  第一个把贾科长叫出“贾酒坛子”的是谝三爷。那些贾科长酒后的酒事,从谝三爷嘴里一出,就更多了些色彩:说某次醉意弥漫的酒场,有人心怯开始了赖酒,贾九歌就放豪言:“头破没在一斧头,来,喝!”兀自灌下三个又三个再续三个拖尾一拍腔子更咕噜噜三个满盅。那天散场往家里走,九歌没了骨头似的身架、步态,活活一尾蛐蟮的行姿,家门在哪里还没辨出,就栽倒在早年周老爷家的后墙边,吐了个昏天晕地,就差没把苦胆吐出来。路过的谁家碎娃娃扬声惊呼:“贾家爸吐出了个尕老鼠!”其实是贪食吐物醉死的老鼠。更有谁家馋狗的长舌软软舔到九歌脸上的秽物,九歌巴掌软软地又甜蜜蜜地推挡着:“对了!对了!娃娃大了。”(这里边的潜台词你知道)这不是谝爷编诳,真真的。不信你去问九歌婆娘。</p><p class="ql-block"> 九歌一向心疼为一家日子没明没黑下苦的婆娘。这天混账,听得婆娘几句其实是心疼的怪怨,此生第一回向婆娘挥了醉拳,落地的三颗门牙碰响了女人委屈的嚎啕。 </p><p class="ql-block"> 酒醒后的九歌,后悔得真想跳了涝坝。这些年少见地把女人揽在怀,泪脸上啃了几口:“莫哭!哭啥呢!老想着给你镶个金牙呢,生怕拔牙疼了你。这下成了,一下就掉了三颗,三次疼一次过了,你赚了!过几天带你去城里崔八爷的诊牙所镶金牙,就补它三颗金牙,上下嘴皮子扯开着给他城里男女们耍人呢,筛萃呢。”时过月半,牙是补了。虽是经见不广的乡下人,九歌老伴终于晓得镶的是铜牙。女人就骂:“老贼,你骗我!”九歌有说辞:“一步一步来,慢慢地进步嘛。我这个提水扫地的尕勤务,熬了十七年九个月才进步了个尕尕科长。这‘贾科长’不是也被人叫得响响的吗。莫急,莫急!”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父亲的篁村—五竹雪景(提供者:李云鹏)</span></p> <p class="ql-block">  贾之酒,不同于“府”邸架在“肉”堆上的那些官员。人们说九歌喝的干净。这干净似乎有两层意思:杯中不会有剩酒,不赖酒;自掏腰包。区区月薪,几乎大大半烧在酒杯里了。说是做官挣钱呢,婆娘娃娃得不上济。把老婆卖鸡蛋的几个藏匿在席簟下的钱也搜哄去了。</p><p class="ql-block"> 说或不信,九歌罢酒。不容易啊:确有一次罢酒,柔性的罢酒,其后又后悔了的罢酒。一次下公社,供销社主任摆了酒场。主任的开场白:“放开喝贾哥,酒有的是。”举起一瓶瓶嘴小有破损的“新陇酒”斟酒,这破损的瓶嘴,像是扎了贾九歌某个敏感的穴位,他曾听说,此前有一个供销社主任人为制作了损公的“自然损耗”,给一箱酒瓶嘴上做了些手脚。不露神色的九歌推说:“今天胃不好,进不得酒。”坚拒不喝,“算我请客。”丢下三块钱(新陇散酒当时每斤一块七分钱)就走了。后来得知确系开瓶时的碰伤,而酒资确是主任掏了腰包。就后悔得胃里直泛酸水。</p><p class="ql-block"> 贾科长却绝不是沉迷于酒坛子而玩忽职守的那类官员。两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就因为酒场小段子多,酒名太盛,被县令压下了:“先不宣布,回去喝上两马勺凉浆水醒醒酒了再说。”两次都冷到冰点了事。</p><p class="ql-block"> 贾九歌一笑事过,并不大在意的。却对“贾酒坛子”上心了。</p><p class="ql-block"> “叫我贾酒坛子,这个姓没姓好,他娘的被人岔听成了假酒坛子。这不说,科里配了个副科长,偏就姓甄。成话吗?贾科长,甄科长,我这个科长倒成假的了!这个姓没姓好。没姓好呀,呀呀呀呸……”贾九歌这带着浓浓酒气的长长的惋叹,最后变成了村戏台上的戏腔“呀呀呀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6.12.28于海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篁村沟的野花(摄影:李田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