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寸草报春晖 —回忆我的奶奶

青黛如眉—孙越

       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寸草报春晖

                                      —回忆我的奶奶

     母亲节来临之际，又一次忆起亲爱的祖母，我的奶奶。奶奶离开我们27年了，可她从未在我心中消逝过，时时跃入脑海，魂牵梦绕，音容笑貌，鲜活如昨。

      奶奶出生于辛亥革命的1911年，18岁嫁入孙氏家族，执掌家族经营。她头脑清晰，遇事果断，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善于揣摩对方心理。

按现行说法，智商、情商双双在线。

奶奶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她出门时总是穿着浆洗得板板正正的、一尘不染的衣服，头发一丝不乱。干净利索的形象给人带来极佳的第一印象。

打理生意都是女主外。因为奶奶头脑活络，表达能力强，善于外交。生意的进出都是奶奶负责谈判、进货、销售。

    家族原本小生意，她经手后蒸蒸日上，很快在时劝业场附近（现趵突泉万竹园处），饮虎池边，购置四合院一处，那是1936年。

家族从原来的贷款一族摇身一变为妥妥小资阶级。

　　奶奶意志坚定，勤奋坚韧，精力充沛，果敢刚毅。

孙子外孙相继出生后，年龄最小的间隔为一岁，孙辈六人都由奶奶一手带大。她安排大的姐姐照看小的弟妹，依次排列。

她统筹全局，当时家中店铺在她打理下日益红火。

她白天既要操持家中杂事，还要处理家族生意；夜晚不辞辛苦，再为孩子们浆洗缝衣。体力精力满满，像上满发条的闹钟，永不停歇。

那时奶奶才四十多岁；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整然有序。

时间流逝，我们渐渐长大，终于有一天，奶奶七十岁那一年，她中风摔倒了，从此一半身子不能活动。

我们都以为永远势不可挡、无所不能的奶奶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了。

　　一个月后，奶奶坐起来了。她要了一只高五十公分的四方凳子，一只手拄着凳子，带动另半个身子活动，开始练习走路了。

奶奶是小脚，半身不遂的小脚老人练习走路，难上加难。

只见她咬着牙，轻声呻吟着，慢慢挪动。一开始在屋中练习，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趟下来，汗流浃背，脸色苍白。

她坚持着，汗水浸湿了额头；后来慢慢呻吟声消失了，屋内可以顺畅行走；再后来，下了堂屋台阶，能去院中；最后，奶奶屋里屋外，院内院外拄着凳子自如行动；有时甚至出了院，到胡同口和邻居们热情寒暄。

记得我初一那一年，1982年，跟随父母从莱钢回到济南，只有我和奶奶住在饮虎池旁的那个小四合院里。

我中午放学后，回家，看到奶奶左手拄着方凳，右手和右腿蜷缩着，正在慢慢挪到桌子旁，择菜。

那时屋内没有水池，用缸盛水，用桶盛用过的水。她一只手择好菜，再去水缸边舀水，单手洗好后，拄着凳子，走一步，从地下拿一次盆，里面有用过的水，再走，再拿盆，到桶边，把水倒桶里。正常人简单的工作，奶奶要花费几倍时间和精力来做。但她不怕烦琐，乐此不疲。

洗好的菜整齐放在桌子上，等我回来炒。

祖孙俩吃完饭，奶奶让我去学习，她又单手拄着凳子，刷碗，重复动作，倒用过的水，收拾妥当。晚饭亦如此。

等我去上学后，奶奶又开始洗涮衣物。虽然染病后活动受限，爱干净的习惯却丝毫没有改变。

她自己动手先洗小手帕小毛巾；然后洗外衣。

那时没有洗衣粉，只有肥皂。她先用少量水，把衣物浸湿，平铺桌上；单手打上肥皂，浸泡；然后再用水一遍遍清洗；最后单手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拧干；然后拄着凳子，拿着盆，如法炮制，下了堂屋台阶，晾晒院子里。

晾干后，自己挪移着凳子收了，仍然是单手，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奶奶说，她虽然半身不遂，但不想做一个废人、一个累赘，无论多苦多难，她都能克服，要做一个有用的、不给人添麻烦的人。

按现行说法，身残志坚的奶奶，要实现自身的价值。

奶奶不识字，不会讲大道理。朴实的话中蕴含她坚强的性格，蕴含深奥的人生哲理。

　　亲戚来看望奶奶了，带来些水果糕点，在物质贫乏的八十年代，水果、糕点就是奢侈品了。

奶奶总是分好，让我转送帮忙的邻居、朋友。

家中留一小份，奶奶给我些。她自己留最少的那份。

一段时间后，我吃完了。奶奶把我叫到床边，从她枕头下面，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包得四四方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长寿糕、桃酥；那时候都是用纸包装糕点，有时候包装点心的纸已经被油透了，是因为长时间存放的缘故。

又变魔术般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苹果，苹果皱皱巴巴、已经放干了皮，塞到我手里。

这些奢侈品都是奶奶舍不得吃，从嘴里省出来的。

我那时十三岁，禁不住美食诱惑，享受了奶奶留给我的。

每每回想起奶奶的这些爱，我常常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和奶奶一起分享，恨自己贪嘴，又心疼奶奶。回忆起这些珍贵的点滴，常常以泪洗面。

　　再后来，九十年代。我工作了，买了这些曾经的奢侈品去看望奶奶，我知道该我来爱奶奶、孝敬奶奶了。

可那时，奶奶已经不能下床了，也不能说话了。

再也不能拄着那个跟了她十年的凳子来去自如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嘴里蠕动着，说不出话，只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拉着我的手，不松开。

1995年8月23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那个炎热的夏天，因胃出血住院一个月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那时因为孩子尚在襁褓，奶奶住院时，兄弟姐妹们体谅我，没安排我去值班；奶奶的弥留之际。我没来得及和她老人家告别，抱憾终生。

闻听噩耗，我如雷轰顶，几欲跌倒，泪水不知不觉打湿衣衫，泣不成声。

　　奶奶葬在城南的浆水泉墓地了，每年清明我都去看望她老人家，带着长寿糕、桃酥、苹果、鲜花。

那一块小小的墓碑，把祖孙二人阴阳相隔—奶奶在里边，我在外边。

我长跪不起，流着泪。喃喃地说，奶奶您操劳一生，到了该享受天伦之乐时匆匆离去了；您自己在下面一定很冷，很孤单，孙女多想陪伴您，给您温暖，补偿您最后的岁月没有尽孝的缺憾；

您对我的疼爱我永远记得，等我有能力回报您的时候，却为时已晚；您陪我长大，我却没能陪您变老。

    又一年春天来了，奶奶坟前的花开了，奶奶却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我已过知天命之年，但我多想回到初一时代，再和我亲爱的奶奶一起择一次菜，做一次饭，看她老人家刷一次碗，洗一次衣物——哪怕在梦中。

  我虽已年过半百，但对奶奶的思念却从未停止过。她那练习独行的坚毅的背影；她那待人接物婉转有度的高情商；她那困难到极致从不轻言放弃的坚韧品格，为我树立了一面丰碑，永远激励我前行。

    奶奶，您离去27年了，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您微笑着招手把我叫到床边，打开层层手帕，拿出水果、糕点，放到我手里——蓦然，我惊醒了，刚才情景恍如隔世，梦中的奶奶不见踪影，才发现已是泪流满面；我含泪又睡去，希望延续梦境，能再见您一面。

  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

奶奶，您鲜活的面孔从未在我心灵消逝过。这么多年，您常常不经意间，出现我脑海中、梦中，一直陪伴我，从来不曾远离，宛如昨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寸心报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