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9)—恢复

上海岛

　　2022年1月18日，距离妈妈活着的目标——春节只有12天了，我匆匆地从上海往芜湖医院赶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最近十天来，妈妈的病情有明显好转，如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天比一天有进步。胃口好了很多，除了米饭，其它能嚼动的菜都可以吃了；也逐渐有了点力气，在四哥和二床女儿的搀扶下，可以站一会，也能颤颤巍巍地自己拿勺子吃饭了；意识也逐渐清醒，她一下子就能认出来看望她的二孙女阿蓉，然后还急切地问：“阿波（阿蓉弟弟）怎么还没找到小丫头（女朋友）？”而最让我们有信心的，是几乎所有医生都说不可逆的肌酐指标，竟然从原本的450奇迹般降到了270！不用透析，不用任何肾脏药物，妈妈的身体，就这样又一次创造了医生都无法解释的神话！但是如果一个人，屡次创造这样的奇迹，是不是已经算不上奇迹了？

早在十一年前，上海安亭医院的医生就被妈妈的心电图吓到了，说她的心脏已经到了寿命，也就那一次，妈妈在回去的大巴车上突发心绞痛，吓得我再也不敢接妈妈来上海了。后来，妈妈犯病好多次，但每次等我急赶到家后，妈妈的心跳又奇迹般平缓下来。六年前，我带妈妈去县医院检查，医生又说，你妈妈的情况，下次不用带到医院了。想想妈妈比上次诊断已经多活了五年，估计这次她的心脏真的大限已到了。

　　第二年，妈妈心脏病果然又一次突发，就在妈妈心脏逐渐衰竭的时候，四哥和我终不忍妈妈的痛苦，决定送她去芜湖弋矶山医院尝试急救。医生最终把心跳只有三十的妈妈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就那一年，妈妈来医院抢救了六次，每次都很凶险，除了心衰导致严重积水外，还有因为重度糖尿病导致多器官衰竭的；有因为严重缺血而紧急输血的；有因为肺炎而迟迟无法消炎的；有因为尿结石导致血尿和高烧不退的；有因为青光眼差点导致失明的；有因为药物过敏和过量而导致急救的……而这些身体的痛苦，从没有摧残过妈妈坚强的意志，只要稍有好转，妈妈就又泛起了她那开朗天真的笑容。而恰恰因为妈妈的乐观精神，才不断突破医生定义的限期，仍然坚强地活到了今天。

　　不但面对病魔，而且在任何其它磨难面前，妈妈在精神上从未悲观过。她经历了童年的饥寒交迫，父母兄弟的早亡，三年自然灾害的极度饥荒，牺牲大儿子前途的遗憾，其中一个儿子的夭折，三儿子的残障；焦虑四儿子生活的不稳定，苦撑五儿子的学业……这一切从没有摧残过她的精神，她总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应对生活带来的层层考验。她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只要有爱来做强力支撑，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活着就为活着，活着没有绝望。而她顽强的生命力也最终让她走出了她二儿子给她带来的最大绝境。

妈妈说，二哥从小身体就弱，整天哭闹，养你二哥“费了不少神”。我印象中，年轻时候的二哥脸部轮廓分明，是兄弟中最帅的一个。他虽然没读啥书，却不甘于下地干活，在离家二百米的新站码头做搬运工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二哥是一个非常有目标和想法的人。有段时间，二哥在码头搬运石头，非常积极，一天不落，可就是不向妈妈上交工钱。全村人都在骂二哥私心太重，太不孝，但妈妈什么也不说，从没有数落过二哥。二哥闷声不响，从不对父母和村里人做任何解释。直到三个月后，二哥把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这个秘密终于揭晓。从此，大家对二哥的野心刮目相看。而二哥最终把他最心爱的豪车送给了我，减少了我三年初中步行上学的劳顿之苦。

家族中，只有二哥不甘于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农民，更不甘于贫穷的现状，决定搞投资。但是贫穷的家庭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资金，所以二哥就想着先生产投资小的鞭炮来积累第一桶金。二嫂也因此看中了帅气的二哥，踏入邬家大门，共同经营着这个事业。二哥凭着他天生的生意头脑，内部抓质量，外部搞宣传，让他和他的产品远近闻名，小作坊不断扩大，员工人数不断增加。二哥想尽快把外面的应收账款收回来，就可以让工厂脱离自己住的民房，而单独盖一个厂房了。

1997年5月21日，一个平常的，忙碌的日子。兴致勃勃的二哥，趁着员工回家午休，马不停蹄地继续干活。看着眼前蒸蒸日上的事业，怀着马上就要脱贫的希望，在炎炎烈日下，他挥汗如雨，用力摇晃大铁筛，筛动着里面干燥的火药，为下午的生产准备材料。可是，就在这时候，“呲”一下，筛子瞬间蹦出火星，接着“嘭”一声，二哥还来不及反应，火势顺着胳臂和身上散落的火药，迅速燃烧到脸上和全身，接着火又烧到附近的包装材料。父亲见状，赶紧扑过来，边喊“儿啊，儿啊”，边帮助二哥扑火。还很清醒的二哥，赶紧拽着父亲往外跑，大喊：“我刚进了货，满仓库火药，不要救火了！”当被拖到一百米开外的表婶家门口的时候，二哥还有气无力的喊着，“不要救火，不要救火……” 可这微弱的喊声完全淹没在村民们惊慌的呼喊声中。

万分焦急恐慌的父亲和母亲，还有见义勇为的村长乔老爷，首先冲进家里，试图想办法扑灭大火，或者想从屋子里尽量抢出一些有用的财物。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二哥热爱的事业，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美好的世界……一切的一切，瞬间变成了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和洒在废墟上流淌的鲜血。乔老爷，父亲和母亲倒在了血泊中，幸运的大哥和小阿爷被撞飞在一片空地上，左右前后的邻居房屋变成残垣断壁，方圆二百米的窗户玻璃被震碎…..

可怜的乔老爷不幸离世，头部被炸开的父亲被送到县医院抢救。当大哥看到父亲严重的伤势，想想正在送往合肥抢救途中的二哥，想想生死未卜的妈妈，想想死者家属正在小阿爷家寻死觅活地哭闹，想想村民们正在为损坏的房屋而要求赔偿，他被迫，含着泪水，在父亲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放弃救治”四个字。

而我一回来，去了乔老爷家后，首先冲进去的，是县医院妈妈的病房。我已经认不出妈妈了。整个脸上血肉模糊，破烂的身上到处镶嵌着碎石和玻璃，找不到完好的部位。当妈妈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整个头部缠了纱布，医生欣慰地说：“你妈妈太幸运了，全身被炸伤，但没有一块是致命的，内脏完好，骨折的地方可以慢慢自愈，身上镶嵌的玻璃石块都拿出来了，但是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做了消炎处理。现在尽量保护好另外一只受伤的眼睛，千万不要让她流泪。整个脸上都做了缝针处理，一共缝了107针……”

107针？我一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可怜的妈妈阿，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妈妈啊，你就在今年才刚刚看到点希望，二哥的鞭炮厂缓解了我大学两年的学费；接着我参加工作自食其力了；债务也快还清了；大哥的烤鸭店生意红红火火；三哥病情稳定；四哥终于学到了手艺，在上海当名厨师……就在这个家庭刚刚开始走出低谷的时候，就在你和父亲终于松了口气的时候，就在你们喜笑颜开地帮儿子们忙这忙那的时候，却突然又遭此劫难！

可我慢慢收起了眼泪。我必须要坚强。亲朋好友在想办法筹钱救人的同时，还不断提醒，帮妈妈恢复身体的同时，一定要帮她逐渐摆脱精神上的打击。当病友在听关于此起事故的新闻报道的时候，我赶紧要求他关掉收音机，不能让妈妈听到这次事故的惨烈，更不能让她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和陪护的表妹，都极力示意她说，父亲也只是受伤，在另外一个地方治疗，很快就能出院。妈妈相信地点点头。虽然妈妈全身伤痛，双目失明，听力严重受损，但坚强的妈妈，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平静，不急不躁，安安心心地养伤，乖乖地按时吃饭喝药。令人省心的妈妈帮助了我们大家更集中精力从灾难中恢复。

可是当妈妈出院，说想回家看看的时候，大家都如临大敌，想方设法劝她不要回家，不要问及儿子和父亲的病情，先好好地养伤。就这样，妈妈先在离县医院不远的邬氏祖上老家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二姨娘家住了几天，后来怕离家太近，又被江南的姑妈们接去她们家了。

经过精心照料，妈妈的身体日渐恢复，但她越来越想家了。当她看到大家并没有想送她回家的意思，她就把这样的思念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因为她深深地知道，大家为了她和这个家已经操碎了心，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了。随着她的记忆逐渐恢复，她已经猜到了，她和父亲经营了几十年的家已是一片废墟，这么久没有父亲的消息，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但她把这一切都放在心里，不和任何亲戚提起，刻意不去揭大家心里的那块血痕累累的伤疤。

但是用她后来的话说：“想家想揪了心……” 大家越刻意隐瞒，少和她说话，就越让她想家。她每天没事，就站在门口或走到高处张望，希望家里来人接她，哪怕只是来陪陪她，和她说说家里的情况也好。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更让她心里不安。而我，为了挑起重建家园的重担，没等妈妈出院就去昆山上班了。只有一次，我抽空回江南三姑妈家看了一次妈妈。可怜的妈妈立着孤独的身影，老远就在门口眺望，见到我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期望从我嘴里知道一些信息，我的心都碎了，我哪能告诉她家里真实的情况呢？家里的那片废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物件；父亲入土多日，坟头已经长满了蒿草；大哥停掉了烤鸭生意，到处筹钱，定期去合肥为二哥交高昂的治疗费；全身85%烧伤的二哥被封闭式无菌治疗，我们只能爬到树上对着窗口看一眼他已经没了人形的样子；二嫂一个人辛苦地照顾着还在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三哥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加上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无论风雨都在外面到处疯跑；四哥和我也远走他乡，去谋生路。妈妈辛劳几十年呵护的，深爱的，家，已家破人亡。我怎么可能告诉妈妈这些，我甚至连多陪妈妈一天的能力都没有，就匆匆地离开了她。妈妈呀，在我还没有给你重新建起挡风避雨的家之前，我还不能接你回家啊! 就这样，妈妈又一次在失望中目送我渐行渐远的背影……

而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当我走进了妈妈住院的医院门口，焦急地等候着拥挤的电梯的时候，我更急不可待地想看到妈妈恢复过来的样子。妈妈啊，希望你的身体像过去一样那么争气，再次平稳出院，给儿子弥补过去的机会。当年在你最伤心，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儿子没有能力多陪你一天，没有能力接你回家，而今天，我要陪着已经清醒的你，好好地听你说说闲话，好好地帮你回忆过去，好好地陪你拉拉家常，然后，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回家，终于可以回到那个，你日夜思念的，温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