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厂”正式向妻子郎芬芸提出离婚书面报告这天,正好入梅:6月12日。</p><p class="ql-block">不喊人名,不喊官职全称,这是硬币制造厂职工们近年来流行的新型语言,或者叫着异类语言吧。某人是“厂、处、科”带长的,前面冠个姓即是称呼了;继而连带技术职称也如是:“明工”即明工程师,如果是高工口语反降了一级,不好称明高工,委屈为“明工”。有官衔的沾光。“钱厂”实际上应该是“钱副厂”,严格讲起来应该是“分厂钱副厂”。因为硬币厂有四个分厂:机械分厂、硬币分厂、税票分厂、动力分厂;他是硬币分厂的副厂长。叫起来图省事,口语中间的“分厂副”省略不喊。越是大师越简明,两千三百多人的工厂还愁出不了几个语言大师?这一来喊的人与被喊的人,心照不宣,心心相映,就象恋爱的双方默契得很。除非在公众正规场合,或者厂发文件中,为同正职总厂相区别,才带出个“分厂副”来。</p><p class="ql-block">“钱副厂”名钱留生,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人精瘦瘦的,脊背薄兮兮的。他不苟言笑,严肃呆板的脸似斧削刀凿般,粗看男子汉味十足。因为男子的沉默那是胸有成竹,女子的沉默则是胸无主见了。钱留生递交书面离婚报告的当口,郎芬芸正在厨房切菜。</p><p class="ql-block">郎芬芸比钱留生小三岁,属牛的。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两个规律:要么一胖一瘦,夫胖则妻瘦,妻胖则夫瘦;还有一个规律就是夫妻生活处久了——一般到银婚时代,脸型会大体趋于相似。这是同化的结果,俗称“夫妻相”。据说这个规律是有科学道理的,根据权威人士分析可能是荷尔蒙起的作用,或者就是雌雄激素吧。然而这后一条规律在钱留生夫妇身上走样了。郎芬芸脸呈苹果型,身材中等,腰齐臀部粗。这种身材区别于凹凸型,厂里职工称为“桶子型”。她的胸特挺,高耸的乳峰犹如挂着的新品种西瓜,两个拳头般大,价格倒高:甜,水分多。郎芬芸喜欢乒乓球运动,右手一挥拍,那个颤悠颤悠的,周围的人看球的少,就看她那个在晃动,撩得人心火上身,恨不能触摸一下那圆润润的里面究竟是何宝物?难怪传言国际乒联要求各国运动员穿三点式呢,醉翁之意不在球呵!郎芬芸在厂里的人缘挺好,她心直口快,天塌下来也是乐呵呵的。肚里藏不住半句话,并且一定不过夜,好像隔夜话也会馊似的。她家姊妹三个,数她性格最开朗。</p><p class="ql-block">钱留生见郎芬芸不理她,又将手上的报告扬了扬,走到厨房门口顿顿脚说:“别作鬼,不讲话就行啦。离婚报告在这。你签字,我走人”。</p><p class="ql-block">郎芬芸这下听清了,菜刀往砧板上一丢,两手往身上的围裙擦擦,转过身右手在空中一舞,好似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可惜手臂短了点,这半圆不能将钱留生圈进来,势力范围毕竟有限。她收回两手叉在桶子腰中央,圆脸上眉头也不皱一个,朝钱留生半侃半笑说:“离婚?离什么婚。小孩子好玩啊,你都喊了多少年了。我记得你结婚的第二年一吵架就对我说,离婚离婚。离到小孩子上初中,越离越近。一到晚上你犁的更勤”。“别耍流氓嘴,这回我可铁了心了”。钱留生说着,将离婚报告往郎芬芸手上一送出门去了。</p><p class="ql-block">郎芬芸瞧着瘦削背,心里直嘀咕。今天吃了那门子药,一到家就坐在房间写字台写了半天,原来是写离婚报告,还要她签字。以前两人也经常斗嘴,斗到后来,总是不了了之。次数多了,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说归说,吵归吵,书面报告可是从没有出现过。这次要她签字倒是新兆头,这个新动向的苗头啥时滋生潜伏的?郎芬芸顾不得切菜了,她必须赶紧弄清这离婚报告的背景。</p><p class="ql-block">刚拉开门,儿子钱小昌拎着书包回来了。</p><p class="ql-block">“妈,今天晚上要上晚自习,学校补课”。儿子小昌今年十五岁,胖敦敦的。下半学期进入初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郎芬芸看见儿子,赶紧帮他卸下身上的书包。边帮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边说:“下课不慢点跑,看把你累的。”说着话见儿子要喝凉开水,赶紧又兑了点热的,加了一调羹白糖:一者保肝,二者解乏。儿子怀孕期间,郎芬芸生了甲肝,她心里揪着呢。</p><p class="ql-block">小昌盯着妈的脸问:“妈,爸呢?我还有一道数学题不会”。郎芬芸听儿子问他爸,眼睛看了一眼没吱声。见儿子要上晚自习,顾不得想那“背景”,紧忙下到厨房,拿起菜刀重切青菜。一壁晌对小昌说:“你自己先看看书,休息休息。你爸加班呢,他是副厂长了,忙呢。一会回来再问”。看着时间已到七点,饭菜都快凉了,母子俩赶紧吃晚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厂,”一见进屋的钱留生,慎洁转身揭开捂着的海碗,轻轻拿出一个茶叶蛋,剥开壳子,吹了口气递上招呼道。钱留生坐在小客厅里,桌子上的秋海棠,愈发长得水盈,那青翠绿叶,碧绿湛湛的。慎洁喜欢秋海棠,钱留生心头一直不舒服。因为秋海棠象征的是苦恋。当人们爱情遇到了波折,常以秋海棠花自喻。古人又称之为断肠花,钱留生总觉得灯光下的那花好象在诉说着男女离别的悲伤情感。叫她拿掉就是不拿。他闷沉着不吱声,眼瞅着慎洁一眨不眨。这里他是再熟悉不过得了。三年来,慎洁耐着性子,象冬眠似的蛇,静静地卧着,不催不急不慢。人在家门从不关闭,留着。钱留生也习惯了,常常门不敲直接进入。</p><p class="ql-block">慎洁是分厂检验员,负责硬币花饼的最后一道工序的检验,属于把关人。这道工序完了,硬币就能进入国库发行流通了。花饼通俗地讲就是在白坯饼子上印上“花”。硬币分厂主要生产角币:1角、2角、5角,前几年壹分贰分伍分币也生产过。谁知道人的钱眼犹如登山,高了眼界也大了,分币掉在地上瞧也不瞧。简直可以说,弯腰工夫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分币价值,所以不值得拣。光听说比尔·盖茨弯个腰八美元没了,怕是咱国人也开始与国际接轨,因此,57年始发的分硬币生产成了历史。原分币生产线改造成角币线,同时向元币印花发展,1元有了,2元5元还会远吗?到小说时代,硬币已经发行到第四套了。慎洁的花饼检验所看到的“花”,实际上是一种设计图案,当初由中央美院曹春生、董祖贻与中央工艺美院陈汉民以及后来的罗工柳、侯一民、周令钊等美术专家推敲构思的。它是一种图型:如角币正面“1角”带谷穗,包含国徽、国名、年号,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汉字带拼音,拼音排列呈圆形,汉字则为“一”字型,字下为币制年号。反面的图案,一元的是牡丹花,一角则是菊花,后来新五角则是梅花。角币和元币的材质不同,印花工艺也不尽相同。角币是铝镁合金和铜锌合金为主,元币则铜芯镀镍,又有镍包钢材质。全国硬币生产厂有三家,承担着国家硬币的供应,满足市场货币找零的需要。</p><p class="ql-block">角币生产线是钱留生主管的,而角币的质量一半是检验出来的。所以,钱留生有事没事,就往检验班跑。检验班长小琳生孩子,慎洁当了班长。慎洁的模样怎么说好呢,她是属于耐看的那种。不怎么漂亮,臀部宽厚,脸呈瓜子脸,肤色白,水色好,就这两“色”特耐看。跑上来冒一瞧,大都不愿再看第二眼。奇的是处久了,越看越中意,简直百看不厌。尤其是讲话的语音,甜甜的,带点川沪音味。慎洁只要一见到钱留生,总是抿嘴微微一笑,然后喊声“钱厂”,那声音不高不低,柔嗲适中,正好钱留生听到。习惯了那声音的钱厂几乎天天要听她喊一声。</p><p class="ql-block">“钱厂”,慎洁见钱留生鸡蛋是吃了,还是不啃声,耐着性子又问了句:“钱厂你怎么的啦?心事重重的样。又遇到不顺心的事啦?”钱留生摇摇头。</p><p class="ql-block">“又吵架啦?”慎洁盯住问。</p><p class="ql-block">“你烦不烦”。钱留生瞪了一眼慎洁。</p><p class="ql-block">慎洁一听,委屈极了,扑闪着眼睛,盯着那墙。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画,那画是钱留生从宁江区利民镇新华书店挑了半天才买来的。画面是泰坦尼克号上的男女主人公露西和杰克在船头张臂迎风,亲昵相偎的刹那镜头。自从挂上那画,慎洁每天上下班总是要看上几眼。慎洁是前年离的婚,八岁的男孩给男方了。她丈夫叫留守行,在税票分厂。离婚前,他们是挂上号的模范家庭,不见吵不见闹,两人客气的就象远道来的亲戚。真个是“有朋自远方来”,却无“不亦乐乎”的感觉。厂里虽说每年有两三对劳燕分飞,独独对于他们这一对,班组姐妹们甚为惊讶。也许是十年夫妻磨合期开了裂缝,或者是夫妻无小吵反倒是频临了深渊。不是有“打是亲来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么,又道是“小俩口吵架不记仇,白天打破头晚上那个睡一头”。慎洁和富守行也许相敬如宾过了头,离了婚还莫名其妙,不知雾里。</p><p class="ql-block">“怪我不好”。钱留生一见慎洁看画不语急忙说:“我,我心情,心绪有点乱”。</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的,是为花饼大误吧。怪我把关不严”。</p><p class="ql-block">“不是。那枚大误①只不过扣半月奖金百把块钱,我是终生大事”。</p><p class="ql-block">“终生大事?你,你又有女朋友啦?”慎洁刚说完,忽抿嘴笑起来。</p><p class="ql-block">“我叫你笑,叫你笑”。钱留生站起来,拳头一下子捅到慎洁的胳肢窝。顿时,慎洁软瘫下来,一边挥手推着一边说:“嘻,别捅别捅,人家怕痒,你不是不知道”。钱留生停了手,默默地看着慎洁。</p><p class="ql-block">“今天我是捅开了那层窗户纸。报告给她签字了”。慎洁一听垂下了头,削了一个苹果给他没答腔。</p><p class="ql-block">“我欠你的太多了”。钱留生说:“我私房钱又少,想同你买个珍珠项链,或是玉坠子中间带生肖的。你属什么,蛇吧?”慎洁见说,忙阻止道:“人家愿意,又不是图你的钱。三年前你不过是车间主任,有啥了不起的。我喜欢你的男人味,有才气”。钱留生说:“这次我是铁了心离婚了。你等着。”</p><p class="ql-block">“不可能嫁给你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夫妻十年是短鸳鸯,二十年的夫妻赛神仙。你们八三年至今,怕是要到神仙段了吧?”</p><p class="ql-block">“哪里,差三年呢。哼,她当初要不是用死来逼我,哪个同她这个猪样桶子身结婚”。</p><p class="ql-block">“错了吧。我听她大姐郎芬琳说,你当初大学毕业分到厂来,一无所有。何况她父亲是财务主管。不是芬芸,哪有你的中层干部当哦?”</p><p class="ql-block">一听到这话,钱留生歇了气。十八年前的景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一无所有。现在提干当然要关系要背景。‘朝中无人莫作官’么。但是, 她,她说话要多难听多难听,没的丝毫柔情”。慎洁抿嘴笑道:“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哦。要江山要美人?顺治皇帝都难全呢。我劝你死了离婚的心,我们的关系也该结束了”。</p><p class="ql-block">听慎洁这样说,钱留生脸涨红了,透出怨气,心里似乎空荡荡的,象是搭乘飞机从半空中降落那心悬了空往下坠似的。刚想深问几句原因,就听得楼下郎芬芸的喊声:“儿子,路上当心,走边上,当心汽车,早点回来啊”。钱留生贴近到客厅窗户朝下看,小昌正背着书包往元河学校去。于是转身就想下楼回家。慎洁突地搂着钱留生闭上眼睛呐呐自语道:“走,你走,我让你走。”说着,身子磨蹭不已,脚也踮了起来。钱留生忽地鼓胀起来,一把抱起就往房间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留生住的这个楼叫扬式楼,共三个门洞,又叫三个单元。一层两家共五层,一个门洞十家。住房面积不大,四十八个平方米。之所以叫扬式,大概整个楼层结构建筑是仿照扬州住宅模式而建得名的。明厅明厕明厨房,是住宅的上上所选。明好,暗厅到吃饭就拉灯,费电不说,伤眼睛,还是自然光好。唯一不足的是小了点,两个房间,一个稍大点十一二个平方,一个才九个平方。来了亲戚就够呛,三四个人在客厅里只能坐不能动,转不开身子。厂里的生产任务一多有了效益,集资建房,厂拿大头,职工个人掏一点,总公司助一点,靠镇上偏东的岗山那里征下土地建了三百多套。住房面积翻了一倍还不止,中层干部的达到九十多平方,普通职工的也八十呢,厂级干部更不用说了,一百二十多平方,四室两厅。钱厂是分厂级,只能进九十平方的。</p><p class="ql-block">和慎洁完事后,钱留生从东门洞上楼家去,脚步格外轻盈。想到刚才的龙腾虎跃,尤其是慎洁身子的扭动晃摆,简直是踏上筋斗云,颠簸发狂。吮吸的他干干净净,出了那汗,反倒轻松,这男人就是犯嫌。</p><p class="ql-block">一到家,郎芬芸还在吃饭。她吃饭不讲究,现在时兴减肥,她呢只信饮食减肥配方:十个比例七素二荤,剩下一个比例不荤不素,吃海里的蔬菜类。郎芬芸每天青菜豆腐,说是要饱就靠青菜下饭,青菜豆腐保平安,这是郎芬芸的父亲一贯思想。荤菜吃一点儿,这下苦了他们父子俩。因为伙食大都受父亲影响,时间一长,大家的胃口逐渐统一,也同化了。夫妻相大都是饮食先相统一,然后再到脾性的一致。素多荤少,也不大好。因为男的不吃荤,不仅体质受到影响,机理也会发生变化。像国际田径赛冠军都是黑人种,那是他们自小以肉食为主,体质才如此强健的;难怪国女嫁给外国郎,过不了一年半载准得离婚,机理质地不同也不无关系。就是人的情绪呢都会受素食的影响,容易变化无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大误,硬币检验术语,以8000万枚为一个考核批量,按月度在成品里查出3枚废品为大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