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闲话|二

三白

下楼排队做核酸，完了，上楼泡了茶。汪曾祺说，茶要喝通。“喝通”不知是什么样子，要慢慢体会。还说说延村。

连天的阴雨。黄昏沿着墙脚在村里走，小巷很窄，有的房子显然很久没有人住了，院墙坍塌，露出破败的情形，朽木瓦砾，潮湿的空气里飘过白蚁排泄尸体与木头杂草腐败的味道。石板路泛着青光，还有过年嫣红的炮竹纸屑碎一地；墙头冒出灰白色的炊烟，夹杂着柴火菜油豆酱、家畜饲养间发酵与未发酵肥料的味道，有些亲切也有些恍惚。上中学时在苏北农村，河边有一拢我家的韭菜地，冬天父亲会浇上茅坑里的肥料，盖上稻草，到春天韭菜笔直的长起，生机勃勃的样子。母亲会说：你去割一把韭菜来，我们煮韭菜鸡蛋汤吃。那地里也是这样的味道，青青的、微醺的，和着暖风里万物萌动信息。但究竟是怎样的，说不清楚，只是一直记得。

味道最说不清，像音乐缥缈、抽象而又无处不在，会唤起情绪或触及一株神经。张爱玲写《重访边城》，视觉嗅觉记忆里都是香港旧时的色香味。她说住九龙，不愿过海去中环，“新盖的较大的水泥建筑粗陋得惨不忍睹。”她想念读书时的香港，“花丛中原有的二层楼姜黄老洋楼”；深更半夜她一人踌躇在香港街上，黑暗里忽然闻到了一股污浊的屎臭，她居然没有觉得恶心，她疑心不会回来了，她悻悻的觉得是“香港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

　　住在一家号称“英国洋民宿”客栈里。女儿网上预定的，说是评价很好。两扇柴门，园子里一幢完整独立的徽式建筑，很旧的样子，粉墙斑斑驳驳。村里有很多家民宿，大都在过去的老房子里。也有水泥铝合金新盖的，又高又大，马头墙上开着巨大的窗，落地玻璃落地纱帘。新瓶装新酒，山里庄户人家自足谦逊敬畏的样子没有了。

老板是曼切斯特人，老板娘是江西妹子。偌大的房子，入口只有一扇旁门。据说旧时营造有规矩，商户人家再有钱不能肆意开大门，更不能把大门开在厅堂的轴线上或正对大路，那是官宦家的权利。

老牌帝国发展得比我们早，他们懂得如何包装文化卖文化。不动一切可以不动的东西，不拆一切可以不拆的东西。门口两块歪歪扭扭的条石还照样垫着，缝间、墙根长出了草；天井剥落的墙上有依稀可以辨认的标语：“只要我们掌握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客房里有华X峰的画像，过道里有青年团的委任状和泛黄了的民国地契。装了镜框，据说都是过去的房东留下的，其实都是杂陈，也没有激动人心之处，但显然呼吸到了一些可以回味的气息。店里小美女介绍，修缮时，唯大厅正上方迎面巨大的雕花拱樑是新的，雕刻上了从英吉利海峡到鄱阳湖的爱情故事。很高，看不清，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燕尾礼服、带着高礼帽模样的人被一群人簇拥着。原先的拱梁横下做了前台迎宾柜台面，上面有“西厢记”。客栈里除了洁具空调热毛巾架，看不见任何新型装饰材料，所有的梁柱花窗板壁旧式家具都被小心处理过，不落一丝漆痕尘埃，铅华洗净，露着旧木质温厚的光。晚上就餐，厨娘端出一碗梅干菜烧肉，还有一碗清蒸糯米肉圆。暖色的灯光里，散发着温煦的色泽和敦厚的香味，我窝在一个角落的桌子后面，不知触动了什么，温暖像潮水一样从脚下慢慢升起，弥漫过全身，于是喝了不少酒。

人深层意识里的东西常常无法言说。喜欢上一个地方一个人或一种生活方式，大致一是书上说过的或是画上看见的，影响了你的判断，成就你的好恶。一是与你与生俱来的性情或切肤的体验相关，非常个体非常独特。有时恰好两者相与，依稀相识，喜出望外。有人说看过了塞尚的苹果椅子，再见苹果椅子，已然不是从前的苹果椅子了。只是不知塞尚和你，那个在先。

那几天，我常呆坐着，在他们用猪圈改造的“猪圈酒吧”，那里有烧柴的火炉，有几只破沙发；在他们的有口井的院子里，看天看地看马头墙上落雨落下的痕迹；也去溪边走走，一次路过，我说我们这里坐坐？女儿面露为难：地上不脏吗？

冬日闲话|一

冬日闲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