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平静面对》

老张

　　坐过牢的人都知道，不过没有遭此厄运的人恐怕也能想像得到，一个正常的人转瞬之间开始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心理落差和情绪波动会有多大。尤其是刚投牢的那几个月，糟糕的心情降至冰点，说白了就是近乎于绝望。

但是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外面的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地忙碌着，里面的犯人们则是每天起早摸黑地赎着罪。都是生活，活着的意义和念想却不同。每天凌晨五点，犯人们在刺耳的哨声催促下忙乱地起床洗漱，五分钟整队后喊着出工口号出发，在风卷残云般地吞下两个馒头之后，到了劳动现场机器的轰鸣声便要开始响起来。劳动时，中途除了规定的吃饭时间和集体上厕所外，犯人们必须在各自的岗位上机械地重复手上的作业，其神经质的样子有些像幽默大师卓别林饰演的拧镙丝的产业工人。每天的劳动任务会压得犯人们喘不过气来。如果拖了劳动进度后腿并且操蛋的，轻则被警官罚面壁饿饭，重则罚跳“天鹅湖舞（双手铐住呈V字形悬吊在窗栏杆上，只许脚尖着地）”。熄灯休息的铃声响过之后，可能你在一片漆黑中才有机会睁着眼睛想自己的心思，如果你还没有累得倒在床上便睡死了的话。其实，当一个人有了自己的时间与空间的同时，却又随之有了思念与孤独，对远离世间的犯人而言更是如此。

我在最初投牢的那段惊恐不安且沮丧的日子里，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听到警官喊我的名字通知去接见。这时候整个人便开始激动而又忐忑起来。激动的我又可以见到外面世界的亲朋好友及同事们了，那样的场景让我感到温暖；忐忑的是心里会想这一次又会是谁这么大老远地跑来看望我呢？我不知道。而每次会见一结束，短暂的欣喜过后会带来更持久的沉重，片刻的温情停留后又将平添无穷的落寞。感觉从接见完回到劳动现场的那一小段路是那么的漫长，自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折了翅膀，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回家的路途愈加的渺茫。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他有幸呆在天堂时，就会依恋神仙般的快乐生活，而当他不幸跌入地狱时，他又能学会同魔鬼相处共舞。坐牢的时间久了，在度过刚开始那段惊魂不定的日子之后，我也能感觉自己可以面对魔鬼并和魔鬼们共舞。这个时候，外面的人来监狱探视的渐渐地少了起来，连亲人们的探视间隔期也越来越长了。我知道，虽然有的时候我在电话中故作轻松地告诉他们不必那么麻烦过来探视，但其实，每当看到身边的狱友满怀欣喜地跑去接见，心里还是泣着酸楚感觉到了失落和孤独。我曾经这样问自己的内心，在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囚徒生活中，你最快乐的一刻会是什么呢？不用犹豫的，就是见到朋友和亲人。

记得有一次在接见回来的路上，一位年纪同我相仿的警官问我家里都有谁过来了，我回答他说一个意想不到的很久以前的普通朋友来看望我。他笑了笑，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那么随口一说，但他的一席话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说一个落难的人，永远不要惦记着好像应该还有谁没有到监狱来探望你，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外（甚至是亲人）没有谁有义务非要向你伸出关爱的手；哪怕你曾经帮助关照过他。你已经今非昔比，所以一个落难的人需要做的是：记住别人所有的好。其它的，要学会该忘记时就忘记。

我在记住警官一番感慨的同时，想起了这么一则故事。战国时期，齐国的孟尝君礼贤下士，门下有宾客三千人。他曾经被齐王罢免了宰相之位，后来又东山再起官复原职，在此过程中，他门下的宾客们因为看到他在齐王面前失宠而大多相继离他而去，等到孟尝君重新获得齐王信任和重用后，许多宾客又想再回到他的门下。对此，孟尝君异常愤怒，嘲笑他们都是见风使舵不知廉耻之徒。但有位叫冯媛的宾客却劝诫孟尝君说：您这样做是不对的。世间万物都有其必然的归宿，一个人贫贱了朋友就少，富贵了自然有人依附，您没有见到过那些赶集的人吗？早晨时集市熙熙攘攘，而等到日落黄昏时，赶集的人则稀稀落落。这不是人们喜欢早晨而厌恶黄昏的缘故，而是因为日落时人们想要的东西在集市已经差不多没有了呀。所以您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应该重新善待那些想归来的宾客，而不是去嘲笑怨恨他们。孟尝君最终听取了他的劝告，并成就了一番事业。

苦难经历了这么多，我失去的东西也有那么多，而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这就是所谓的世间万物有其必然的归宿吧。因此现在，我甚至认为对那些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故人，在将来的某一天，如果同他们不期而遇时，我应该向他们报以微笑。这个世界上谁活着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无奈，不是只有在坐牢的人才值得朋友去帮助。有时 候我在想，如果有一个人在心里并没有忘记你，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表达出来，你为什么要在心里去排斥人家呢？为什么自己的内心就不能坦荡而阳光一些呢？

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管人家是有意还是无意之中伤害了你，对待你的是热情或者冷漠；也无论自己有多么贫穷与孤独。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需要平静面对。

2014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