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谋生记

好望角

<br> 刚涉足人生的年轻朋友对前途惴惴不安时,我总是对他们说:前面会有一片天。而此时,那遥远的初次谋生的经历便浮现在我的眼前。<br> 那是55年前的事了。1967年夏天,神州大地一派硝烟弥漫,腥风血雨,我所在的那座县城两派“群众组织”互相厮杀得红了眼。其时,我还是个中学生,家人把我从寄宿的中学里叫了回来。<br> 家里的气氛很沉闷,父亲作为“走资派”避走他乡,造反派组织停发了父亲的工资,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唯一经济来源被掐断了。母亲终日愁眉深锁,弟妹们也少有欢笑。我和母亲去找造反派头头,战战兢兢地盯着他那刮得下几层霜的脸,终于得到恩准每月发给20元钱。20元钱怎么能维持一家的生计呢?回家的途中,遇到单位里赶马车的妻子,她像骆驼般背负着一大捆草料。母亲问:“大嫂,割100斤草多少钱?”“100斤草两块钱,累得要死。”母亲迟疑了一下,说:“我想试试。”大嫂不以为然:“开玩笑,你用得着干这个吗?”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一股豪气在我胸中左右奔突,我拉着母亲就走,脱口而出:“我去劳动赚钱!”母亲不经意地打量着我,现出一抹不信任的微笑。我找出“大串连”时捆扎被子的草绿色背包带,熟练地按军队的标准捆好背包,拎着一个装着日用品的网兜上路了。经人介绍,我到离家20里地的一个乡村小学基建工地做小工。八月的骄阳像要把大地烤焦,一阵阵热浪令人窒息。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踏着身影往前急躜。城里依稀传来零星的枪声,那是两派红卫兵组织的“文攻武卫”。我一面惦记着战火纷飞中的同学们,又为即将开始的劳动生涯惴惴不安。<br> 这座小学楼房建筑工地刚好挖好地基,只有张师傅兄弟俩在忙碌着。张师傅见了我也不多言语,给了我一条扁担,一双畚箕,叫我到河里去挑河卵石。因为是用着砌地基,所以要大石头,并言明按立方计价。挑石头自然用不着什么职业训练,有体力就行,我身体虽单薄,对付那没有什么棱角的河卵石,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br> 清澈的小溪从村旁欢快地流淌而下,深潭里,鱼儿忽而优哉游哉,忽而追逐奔游;浅滩处,大小卵石激起了水花,似歌唱,似鸣奏。我涉水到浅滩处,河水哗哗地划过小腿,赤裸的脚板踩在水中,凉意沁人心脾,挺惬意的。我俯身捡起两块估计够格的大石头装进畚箕,百来斤的担子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脚底又滑,担子不断地在肩上打秋千。堤岸没有现成的台阶,只有人们随意垒叠的几块大石头,每向上迈一步,五个脚趾像壁虎般盘吸着石头,所有的重压好像不是靠肩膀负荷,而是用膝盖支撑着,听得到膝盖骨咯咯的磨合声。总算上了堤岸,立刻撂下担子,抹去脸上如雨汗珠,长嘘了一口丹田气。如果说什么叫“轻松愉快”,这就是没有任何矫情的轻松愉快,是我日后所有人生感受中无与伦比的。<br> 经过两天的劳作,我已挑了一大堆河卵石,并整齐地垛好,以便测量计算。晚霞映在石堆上,好像是一堆金子在闪光,我在心里掂量着它的价值,为自己能为家里分忧而喜悦。夜里,睡在四张课桌拼成的床上,听着屋外的虫鸣声,突然涌上一股惆怅。在这条人生道路的起点上我要走多远呢?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正如火如荼,看不见它的尽头在哪里,一种脱离集体的孤寂和对前途的迷茫,比石头还沉重地压在心间。然而,严酷的现实不允许我多遐想,它击碎了我为家分忧的些许喜悦。由于用力过猛,我的双膝疼痛难耐,第四天我无法再挑着重担从河床登上堤岸。“你还太嫩,还是回家去吧!”张师傅炒了我的鱿鱼。我想恳求他给我派点力所能及的活,但他不想做施舍的角色,我读出了他眼里的冷漠,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愧疚使我的眼眶湿润了。<br> 三天的初次谋生就这样“悲壮”地结束了。我背着曾经“大串连”时上过井冈山的背包,一瘸一拐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此后的一年多,我在武夷山中采了一春的茶,经历了最为艰苦的劳作,又辗转在几处做泥水工,这些劳作为我后来长达六年的上山下乡知青生涯充了电,从而能够直面那“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再教育”。如今,面对那些在茫茫人海寻找人生坐标的青年人,我都会深情地为他们默默祝福:朋友,往前走,前面会有一片天。<br><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