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回忆，想起那年那月((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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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年那月((外一篇) 本刊特约编辑、评论员陈光 【蓝镜书屋】工作室制作 作者简介：陈光辽宁葫芦岛人，退休医生，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文集《海韵心雨》。文笔细腻动人，文采飞扬。 想起那年那月((外一篇)陈光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可每当想起当年他的猝然离世以及离世前一小时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谈及有关孩子教育问题，而我由于当时有事，敷衍几句就撂了电话——悔恨就像把刀子一样在我心中划过，以至于很久都不敢提笔写下有关父亲的片语只言。 我的父母都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医务工作者，转业后到当时的辽宁省委党校医院工作。 反右的时候，本已顺利过关，后因名额不够，父亲被定为“右派”，送去劳改三年，母亲因为是右派家属，被下放到一所偏僻的山区医院，从此父亲和我们两地生活了十八年，一直到七十年代父亲才回到我们生活的葫芦岛市，在辽宁省建筑公司医院做内科主任，副主任医师，葫芦岛市政协委员。 离休后他仍返聘行医，多年来经他救治的病人数不胜数。父亲的苦难经历让他身染重疴，尤其是心脏病和高血压，可他从不对母亲和我们提及，只是自己调理用药，以至于我们都重视不够，作为从医职业的我竟从未与父亲探讨过他的病情，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深深自责的。 父亲猝然离世，医院领导同事纷纷前来看望慰问，最让人感动和意外的是出灵时，有许多人跪在灵车前哭着送行，而我们家属根本不认识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些人都曾是父亲的患者。 想想那时的医患关系，再看看今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到父亲忌日，由于疫情，提倡网上祭奠，于是想起小时候的往事，写来怀念我的父亲。 那年大年初一的晚上，经不住我们姐弟的软磨硬泡，母亲终于在听了我们信誓旦旦保证绝不渡过冰河的情况下默许了我们姐弟两人去距村子八里外的小火车站去看看爸爸会不会坐这趟车回家。 出村的路上，碰到正在路边玩耍的妹妹，缠着我们不放，于是姐弟三人一同前往。 那一年，我和弟弟都在读小学，妹妹还是学龄前儿童。 山村的夜幕降临得早。走着走着，还下起了小清雪，细小的雪花在北风的挟裹下直往人的鼻孔里，脖颈里钻。因为是大年初一的傍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姐仨个步履匆匆大步赶往小火车站，就连年幼的妹妹牵着姐姐的手，不时小跑几步，努力跟上哥哥，姐姐的脚步，据说晚上六点多有一趟车，父亲会不会坐这趟车回来呢？ 在三年困难时期，在一个还没有通电，没有自来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的小山村里，妈妈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在一所破败的老房子里安顿下来，吃水要到很远的大井去挑水，晚上点起煤油灯，几个孩子围坐在灯下写作业。 母亲医院的工作特别忙，晚上还要加班，也没有休息日。放学后我常常带着弟弟妹妹去挖野菜，掠榆钱，去找一切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家人被雷声震醒，眼看着房子的一面墙像醉汉一样颓然倒地，瞬间露出外面漆黑的夜色和滂沱的大雨，三个孩子吓得都钻进母亲的怀抱。 三年来，无时无刻，大家都在掰着手指计算着父亲的归来的日子。 终于盼来了好消息，年前，父亲来信说，就要解除劳改了，今年春节有望回家团聚。一家人日日想，夜夜盼。 大年三十那天，全家人顾不上过年，等在村子里简陋的汽车站，一直到下午三点最后一班车的乘客也走散了，也没见父亲的身影，一家人失望的回到家中。 第二天，大年初一，草草的吃了口饭，姐三个又跑到汽车站，结果像昨天一样，直到脖子伸僵了，眼睛盼蓝了，也没有期望的身影出现。 回家的路上，弟弟突然说：“爸爸会不会坐晚上的火车回来？”一句话立刻给三个孩子注入了新的希望，虽然我们知道，火车站离村子八里路，中间还隔了条女儿河，一般来讲能坐汽车都不会选择坐火车的，但三个孩子还是立刻满怀希望向家中跑去，去和妈妈商量。 终于来到女儿河边。这条河很宽，是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不结冰的时候有船只来往，冬天人们就在冰上走过，因为冬夏都曾有过事故发生，一般家人都严禁小孩子过河或去河边玩耍。 看到河面已经冻得很结实了，冰上也被来往的行人踏出了路，但我们还是遵照妈妈的再三嘱咐，在河边止住了脚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歇息，一边向河对岸张望：时间该差不多了啊！ 果然，一会功夫，逶迤过来几个行人，大包小裹的，看样子就知道是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有的人在河对岸拐向别的村庄，也有的走过冰河，匆匆的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甚至没人朝我们看上一眼。 是啊，大年初一，谁不急着回家啊！失望又一次袭上心头，雪花越发飘得密了，石头上太凉，姐几个只好起身，原地跺脚，拍手，但还是伸长了脖子，仔细扑捉着朦胧月色下河对岸的动静，或许父亲落在了后面？ “快看！快看！”，弟弟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努力向对岸望去，冬日里朦胧的月色下，依稀能见到河对岸一个人正吃力的向河边走来，弟弟妹妹高兴极了，都要喊爸爸了，可不知为什么，那人又返身向来路走去。 妹妹失望了，加上彻骨的寒冷，不由哭了起来。我拉着妹妹冰凉的小手，想起母亲“不管接到还是接不到，一定要早些回家"的叮嘱，于是决定回家，可心里那份不甘，让几个孩子一步三回头，半天也没挪动几步。 这时，怪事出现了。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又返身向河边走来，弟弟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我去看看！我一把没拉住，弟弟已跑向镜面般的河面，还一边跑一边打着哧溜，滑向对岸。不一会儿，只听弟弟大喊着：“姐！姐！爸爸…… ”顾不上冰滑，我拉着妹妹跌跌撞撞向冰上跑去，没走几步，只见一个带着只有农村人才戴的那种大棉帽子的人冲过来，一把把姐弟几人抱在怀里——真的是父亲！三年的劳改生活，儒雅的父亲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父亲拥着孩子们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原来为了给家人送上一份礼物，他借钱从劳改农场买了一百斤大米，一百斤土豆。汽车不让带，费尽了周折才坐上了小火车。 下车了，东西太重，只好分别往前倒腾。虽然那时不像前两年那么困难了，但这都是贫穷的日子里难得一见的珍贵之物啊。 一路上，顶风冒雪，三个孩子却开心得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围着父亲跑前跑后，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谁也提不动那小山一样的袋子，妹妹还一个劲赖在父亲的怀里不肯下来，几乎到了半夜才进了家门。 三个孩子本以为有功，接回了父亲，母亲会喜出望外，没想到刚一进门我就挨了一巴掌，还是父亲拉开了。原来母亲不知我们带走了妹妹，大初一的晚上，找遍了村里的家家户户。 父亲回来了，全家人自是高兴的无法言说，以为从此不会天各一方了。 过了好几天父亲才说出，由于他在劳改营救治过许多危重病人，看看快到劳改期满，劳改营和他原单位省委党校协商，原单位同意把他留在劳改营的医院里工作，一直到七十年代，原单位给父亲平了反，补发了工资，安排回母亲生活城市，至此父亲和我们已两地生活整整十八个年头。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父亲，我好想对你说，你的君子兰终于开花了，你的小提琴我偶尔不成曲调的拉上几段，我庆幸你没有见到近日的疫情，否则你一定又要累坏了……父亲，天堂没有疫情，没有痛苦，愿你和母亲快乐安好！ 《写给天堂里挚爱母亲的一封信》 今年清明赶上疫情肆虐，按规定不能像往年那样去英山公墓祭奠父母，仅以一篇小文写给天堂里挚爱的母亲。 妈妈，我好想你，又不敢想起你。都说痛定思痛，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起你就心痛难忍。每年这时候你的女儿都会怀抱着一束鲜花，来到英山公墓，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凝望着墓碑上你慈爱、刚强的面容。 今年清明祭奠虽然不能前往，但想起你仍禁不住泪飞如雨。 你从小就父母早逝，十几岁参加革命队伍，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北战南征。转业后和爸爸分在两个单位，两个城市，没过上几年安定的日子。 那一年，爸爸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受父亲牵连，你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从省会城市来到偏远的农村。你既要上班养活三个孩子，还要偶尔接济劳改营里的爸爸。 我们租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全部家当只有两只半旧的柳条包，里面放着我们娘几个的衣物，可你总是把家里收拾得清爽干净，井井有条。那时我和弟弟在上小学，上学要翻过一座山，过一道河，你嘱咐我们注意安全，下学的路上顺便采一束野花，摆在屋子里。 在城市，我们已习惯了用自来水，可在农村吃水要到很远的大井里去挑。你咬着牙，摇晃着挑着满满的两桶水，我们姐三个提着水壶心疼的望着你蹒跚的脚步和溅出桶外的水花，小跑着跟上你的脚步回家。 当时，农村的孩子都不讲穿戴，你却总是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论在老师，同学还是在邻居的眼中，我们的穿戴都是“一流”的。其实那时我们的衣服基本是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小了老三再接着穿。即使穿破了，你就会钩织一个小图案补在破洞上，反倒惹人喜爱。 春秋季节，人们都穿着绒衣，而你给我们织的毛衣，样式新颖，颜色鲜艳，得到众人的称赞。于是许多人找上门来，央求你给他们的孩子或是新娘子织毛衣，当然了，善良的村民总会拿些吃的给我们作为补偿。 于是，每个夜里我醒来，总是见到你在寒冷的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腿上搭着棉被，飞快的舞动着手里的竹针。我弄不清你什么时候入睡，可你第二天早上还要早早起来摆弄你一直不太顺手的火炉，怕误了我们的早饭。 说起来那个时代最让人发愁的事还是填饱肚子。民以食为天。我们到农村不久就是三年困难时期，你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还要去医院加班，为了挣回一点吃的。我们在家里饿得睡不着觉，就按你的要求背诗，背不出的互相弹脑门。 有时背烦了就猜你今晚会给我们带回什么吃的。午夜，你迈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赶紧把手里小心捧着的窝头分成三份。我把自己那份让你吃，你摇摇浮肿的头，赶紧去检查我们的作业。 一天深夜，我发现一向刚强的你在暗自垂泪，再三追问，你擦着眼泪告诉我，有个“瘾君子”找到你，答应只要给他一些“樟脑酊”（一种麻醉口服药），他会给我们一些粮食。可怜的你十分矛盾。你知道这是违法的，一旦被人知道，爸爸已在劳改，你再有事，几个孩子怎么办？ 可不如此，孩子们饿得皮包骨，爸爸又不在身边……后来还是舅舅从吉林赶来，给我们带来一些粮食并把弟弟带走了一年，帮我们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光。 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你总是严格要求我们做人要诚实，学习要刻苦。每当得知我和弟弟的成绩排在年级的前几名或是见到我们拿着奖状回家，就能看到久违的笑容浮上你美丽的脸庞。晚上你兴致盎然，在用秫秸围起的小院里，在皎洁的月光下，拿出爸爸留下的二胡奏上几曲。 你说过：过日子就得有过日子的样，不能将就。当时，许多人都羡慕我们家是城里人，吃得好——因为是转业军人，你的工资在当地是高工资，穿的也好，孩子们的学习也都不差，可他们不知道，为了这个家，妈妈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艰辛？ 七十年代，爸爸平了反，分别十八年的你们才得以团聚。那时，我们都已成家立业。看到你们携手参加老年大学，一起出去游山玩水，颐养天年，我们别提多高兴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劳累了大半生的你查出患了癌症。可能是从医之人的心态使然，也是与爸爸高超的医术有关，你竟然和癌症和平共处十几年，病情一直稳定。 爸爸的突然离去，打破了这种平衡。那一天，你说想吃羊汤，爸爸连外衣都没穿就去了市场，在那里突发心梗，待我们赶到已无力回天。 你一直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时时沉浸在悔恨和悲痛之中。后悔自己不该想吃什么羊汤，没有这件事，爸爸就不会……我知道历经风雨的你不是几句劝慰就能化解的，我把你接到我家，让你离开那伤心之地，寄望你会慢慢接受这个现实，就去忙工作，忙孩子了。 没想到，你很快就躺倒了，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住进了市医院。应该说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都尽心竭力，因为是本院职工，又是离休干部，关照有加，单人病房，特护。 可是你有着自己的想法。你知道我当时管理着医院的剧毒药品，悄悄跟我提出不想做过度治疗，要有尊严的离去。可是妈妈，虽然我不忍每天看着你忍受疾病的折磨和煎熬，而我的生命是你给予的，我怎么能下得去手，日后我将怎样承担良心的谴责？ 于是，一向刚强的你不再祈求的望向我，开始闭上眼睛，拒绝进食和治疗。我找了院领导和你的好友来劝慰，无奈你去意已决。在爸爸去世后的几个月里，你倔强的性格终不肯“将就”余生，去天堂找我的父亲了，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问君世上几多真，母爱人间淬火金。十月胎恩何以报，千佛跪拜第一尊。 妈妈，你是我永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