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昔日信•再闻军营味

盖特真

【写在前面】 半个世纪以前没有短信、微信，联系单靠书信。 时光流逝，那么多曾经往来的文字早就几近全无。庆幸的是我拥有“原装件”两枚，而且是稀罕的“回流”“孤本”。 捧着“文物级”的墨宝细读，不经意间，就让特殊年代里一位普通士兵的青涩与真切跃然纸上 —— ～～～～ 【背景简介】 1963年9月，经历中考，我俩是同班同学；1968年2月，应征入伍，我俩成同班战友。 从新兵连出来分道扬镳。身处异地后我俩保持了信件往来。 他分在特大城市的军部直属单位，并坚守在岗多年。 我则挥手去了基层分队——从边境小城到穷乡僻壤；回撤后又转赴东南前线。 奉献青春、从军五年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城打拼。 各自经历多个岗位的飘泊，工作单位的距离逐渐拉大。忙碌在改革年代的我们，细聊只能成为奢望。 一直到2013年春，曾被阻挡在高考门外的“66届”同学们，顶着苍苍白发，勃勃兴致从全国各地汇聚校园，庆贺我们的浴火重生。 欢乐的时刻，老兄递过来一束信笺和一张照片，并笑称“原物归主”。 接过书扎，我心飞翔；欣喜之情，不可言喻。经风历雨保存下来的历史记录，只言片语都弥足珍贵。 算到今天史无前例的防控封控期，时光又飘过十个年头。翻出旧物，再展信纸，居然又见当年赤诚单一的思维动向和洒汗流血的依稀身影。 【原件之一】 X X ：你好！ 你的28日来信今天收到。“老兵病多，新兵信多”，他们把这封信藏起来二天才给我，使我真没有办法，也不好“抗议”，只好立即动笔回信。或许赶得上趟的。 我们正在学习十二中全会公报。公报字字闪金光，读着公报的一字一句，回忆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的确确的感受到巨大的触及和教益。回过头去看这段具有历史意义的时期，那风卷残云的浪潮，热火朝天的运动，急风暴雨的革命，不断地冲击着我的头脑，教我革命！ 最近，我家里下放去农村了。想起来也的确有意思。不到一年，10个多月，250天，我家彻底地分开了。我们兄弟四个与爸妈分成五摊，都走上了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我对此想得很通，感想很深。我们生活在一个风驰电挚，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毛泽东时代。我立志做一个革命者！对于这次下放，由于习惯势力的影响，由于长期的不接触工农兵，总有点留恋旧的东西，总希望保留现状。但是在革命面前，这是不可能的。社会在前进，历史的进程必然会改变现状，放弃现状意识而使头脑适应革命的需要。踏上洒满阳光的大道，我们家都前进了。通过这场斗争，我的思想也更加开朗，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更决定在越南战场，为人民立新功。 关于越南问题从报上可以看得出来，这儿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与马列主义斗争的焦点。尽管右派能够把持一部分权力，蒙蔽一部分群众、松懈人民、麻痹人民。但人民革命的胜利是一定的、毫无疑义的。我们充满着热情饱满战斗意志，迎接着新的战斗！我们生活在越南，远离祖国。但祖国的文化大革命（是暴风骤雨、风起云涌的战场，从信中、报上看得出，它“万马战犹酣”，正走向全面胜利）吸引着我。我离开了这个战场。 同时，也正是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全中国和全世界，我们才来到越南战场的呀！我一定站好岗、放好上、打好仗。 在这里，我们住小油毛毡搭成的小屋，点小煤油灯，……生活条件是比较艰苦，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每天，我们都振奋无畏的工作、学习、战斗。 现在，天黑了。就着小油灯给你继续写，一定按你的要求，写详细点。每天都这样，天黑了，燃起小油灯，显得特别的亮。热情奔放，革命朝气旺盛。我们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学习报纸，学习党的重要文件，或者写些学习毛著的体会心得。还能收听北京的声音，听革命样板戏，无产阶级的艺术明珠。有时大家围坐在一起教唱歌。有时大家还一起辩论，学习马克思主义，学习辩证法，谈文化大革命，憧憬无产阶级的明天。 战斗，紧张而有秩序。生活，平凡而充满活力，确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从一个学生跨入解放军的行列、接受再教育快一年了。我深深体会到，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给自己带来的先天不足；不学无术，放松改造给自己带来落后意识。现在我经常在头脑里展开斗争，批判头脑里常常产生的“停止的论点，悲观的论点，无所作为和骄傲自满的论点”。人们说，思想开阔、精神愉快的人不会衰老。批判了错误思想，让人精神振奋，热血沸腾，充满天天向上的锐气。我似乎又从头开始，懂得人生的意义。生活——矛盾，矛盾——斗争，斗争——幸福。 我们尽管平凡而简单的生活，因明白人生的意义，当“五个伟大”代表、为毛主席而战而感到幸福。我热爱这样的战斗生活，“生为毛主席战斗，死为毛主席献身”，我愿这样战斗一辈子。高举毛泽东的旗帜——这是鲜艳的战斗的胜利的旗帜——战斗到五洲四海都解放！在学校当学生，我们也有这样的崇高思想，但甚感空虚，贫乏、动摇，解放军中生活一年，让我们头脑里的这种感情注入新的内容，慢慢走向踏实、丰富、坚定。 战友啊！你生活在祖国文化大革命中，一年的部队生活一定收获极大吧？…… 我真希望同学们都保持革命朝气，焕发精神，吐故纳新！要知道，世界革命，三十亿人民，全人类的解放，埋葬帝反，多么需要我们这一代！毛主席对我们期望多大啊！让我们——忠于毛主席的小兵从此立下钢铁誓言：以解放全人类为志，不断“用自我批评的武器和加强学习的方法来改造自己”！ 还有什么？没有了！写的够多的了，但不可能全部都说完。还有就是矛盾和问题，待我在新的一年中去克服、去解决。目前，我们又一次学习公报，公报句句是真理；即将进行年终四好总评。总结人人添干劲。我已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冲锋。 干活得讲究雷厉风行，这封信就写这里。来信望谈谈焕发朝气的收获，讲用讲用吧。 现将过去一年了，年终回这封信。祝你新年好！祝你紧跟毛主席、革命朝气旺！ 战友 x x x （1968）12.12.草 　 【自我解读一】 　这封信诞生时，文革风暴正高潮迭起。我却远离沸腾的祖国，执行国际主义义务。 在援越抗美第一线，战场气氛浓烈，生活条件艰苦。但简陋的整封文字都洋溢着高入云霄的壮志和热情澎湃的决心，都贯穿着始终如一的勇猛和无知无畏的付出。 现在的年轻人很可能不太理解。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正是神都有事时”的“五好战士”们，个个情绪沸腾，用这样的行文述事，太正常了。 我见过有位新兵写信，除了“敬祝”开头后的“见字如面”，以及“万寿无疆”的格式结尾外，就是近乎全文的“二报一刋”。文化不高却写足了四、五张纸。得意地折叠起来掂一掂，蛮有分量。 —— 这样讲，也是为自已的豪言壮语作注解。更体现了特殊环境下的自我革命。 细琢磨起内容来，也透露出蛮多的信息。隨手拎出一字一句，甚至一个标点，都会引出一串过往。 比如，干部下放、知青插队；比如，茅屋油灯、吐故纳新…。 一代人太不易了。不管是经济困难时期，还是文革动荡时期，凭着年轻，总能勇敢前行。穿军装在部队，在当时是条件最好的。我们拿着每月六元的津贴，干着“解放全人类”的大业。高风范、大格局、好心态，谁能与我们比！ —— 回到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但人们还记着激情燃烧的那一代少年？！ 【原件之二】 X X ：你好！ 来信收到，恰好是10月2日。国庆三天假，比不放假还紧张。10月1日坐在砲上，一直到首都游行完毕。像我们这样的战备值班部队，全国都一样，加强战备。保卫祖国人民欢欢乐乐地度过国庆。我们连有二个同志，去北京参加了游行，大概可以见到毛主席了。新中国的第21个春秋了。回首以往，不胜感慨。与解放前相比，是改天换地的大变化，与文化大革命以前比，也是一个不小的巨变。 前几天接弟弟的来信，讲xxx去东乡外调，到他们那儿了一会，谈了一下。x已提医助了。当兵了十二个，服役期都快满了，不知能回几个。天南地北的也够有趣的。新起步大约不会一致的。服从组织是原则。也听到一些议论，让长期地，下去，似乎还有犹豫。但一考虑回去干什么，又是复杂事。所以考虑考虑还是听组织安排决定吧。于是，管他的。还是少考虑一点，吃了睡，长胖点好，哈！ 我们这工作有点怪，忙的忙的要死。而今我这儿却闲的闲得发慌。无事可为当然不至于。10•8 一拖就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却还很忙。打靶，到10月25才回来。紧接着总评。一直到今天才完，休息日也没有。今年福空在我们营搞试点，所以早一点。特点是总结十年，得出几条对以后有指导意义的经验。还有一个是大庆祝（古田会议决议十周年，军委扩大会议决议“创四好”十年）。最近，大胖子调到南昌去了，还未给来信。福空成立空军医院，地址据说即原来的江西医学院。抽455（或者是南空454）的一部分人。咱们那位胖子大概是警卫员、收发之类。离家可是太近了。最近，漳州的九四医院与南昌的一七五医院调换。另外，还有原来在漳州的八军也搬往南昌。数来都往南昌，的确很有意思。 好，暂时到此吧。要不然又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去，确该打屁股了。前面讲到闲，现在却又忙起来了，千变万化。 战友x x x 70.11.10. 　　 【自我解读二】 写完这封信，耗费的时间不短。1970年10月8日提笔，拖到11月10日才交卷。应当不光是深邃的思考，可能还有点老兵的马虎和懒惰。 此时，我们阵地转移到沿海前线，连队驻扎福建漳州己满周年。 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东风吹，战鼓擂”，我们保卫祖国的任务更为繁重。“深挖洞”的年月基本没有休息日，洗衣服都要抢个点。这一年，标志性的大事连连： 4月24日，我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5月20日，毛主席发号召，《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8月23日至9月6日，中国共产党在庐山召开了九届二中全会；…… 与前一封信相比，“务虚”的高调少了，但热爱生活、关心时事的“初心“在延续。 信写得短，但篇幅重在“务实”。主要叙述是日常的“家常便饭”—— 毕竟三年服役期将完成。而另方面，要适应“要准备打仗”的气氛。 部队整建制调配、隔三差五的人员变动、更有离队的个人去向等等，都在关切范围内。那时思考的领城有限，因为除了充足的理论学习材料，没有其它的知识可供学习。自然偏向去感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当时，留队时间的长短是以“连队需要”为标准的。五年、八年，甚至十年军龄的老兵，人数不在少数。 临近退役期的实际告诉我，可以考虑“向后转”的问题了。 而若按当时以“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对照，此为“活思想”，属于“一闪念”系列，必须着力批判。实际上也此为靶，我作过“斗私批修”，并表示要“继续革命”。而在信中，讲得却很含蓄。 ……… 回到过去，五味杂陈。环顾四周，渐趋平稳 —— 人生就这么打发过来了。 ～～～～～～ 【结尾的话】 因为一场“停课”，我们拥有了一段“当兵的历史”；因为这段历史，我们演绎出一场独特的芳华。 军姿在队的时间，长度有限；但军旅驰骋的沙场，宽度足夠。 流沙岁月里，在一腔热血的懵懵懂懂中，走出一代雄起又悲壮的“老三届”。 时光久矣，唯有江湖还依稀曾经的波澜；山川变哉，唯有士兵还刻意自己的故事。深深地感谢军装、军营、军队！ 当年入伍，接受改造的高中文化者，少之又少。而今天当兵，拥有中学文凭，仅是“起步价”。而那些同期被赶往农村的“知识青年”，如果在今天，早已摘去“接受再教育”的帽子，成为领导农民脱贫的“村官”。 ——这就叫剧变，那些从“五洲震荡风雷激”中走出的古稀老人，将捧着即将颁发的《退役军人优待证》，去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誉！ 2022.5.新冠疫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