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透女人寨

晓风残月

　　常想，喧嚣的春天怎么一下子就没了？怎么没了的？去女人寨才明白，原来，春天是油，夏天是水，水往下注，油往上飘，水注多深，油飘多高。这不，今年的春天就飘到了高高的女人寨山上，女人寨的映山红正熟透了地红着，那可是人间最后一抹春色。

　　上女人寨要走九曲十八弯的山路。

我们拐过一个山嘴，劈面一座山头，挤满红艳艳的花，火烧了一般。因修路，山头被拦腰切断，断面弯弯如弧，弧边沿密密地覆盖着映山红，活脱脱一道镶着花边的彩门。

由彩门而入，踏上铺满鲜花的路，人心里倏地窜出一片毛茸茸的浪漫感。

　　路一侧临谷，一侧靠崖。

崖其实是公路上首的山坎，坎面为砖红色的砂土，像刷过涂料的城墙，城墙上沿长着青草，如城墙带着绿帽，帽檐上一簇簇映山红，如绣上去的。

花还时不时从帽边沿探身出崖外，勾个头，歪斜半边身，或整个身子临空，甚至倒悬，它们都往路上张望着，仿佛向路人打招呼。

它们高高的影子下面，则躺着一地谢了的花瓣，颜色有些惨淡，像是花瓣的红被身下的土吮吸了去，或被身上的露洇染，随露蒸发了。有几个瓣儿于细风里偶尔翻动两下，似乎在可怜巴巴地眨眼。它们哪里知道，越是探出路外，越容易招风戏弄，落得也越快。

　　另一侧的山谷里闪过一道道红影，开车司机不时扭头瞄上两眼，吓得我们连声叫停车，说，别忙着贪吃，把人给噎死了。

下了车，大家立即欢呼起来，雀跃着跑这边拍照，跑那边留影，搞得跟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

谷里高的是松，矮的是栎，再矮的就是映山红了。

整个山谷，从左侧山岭，到谷底，从谷底，到右侧山岭，到岭的尽头，到谷的远处，弥望的是满眼的红，那红像失了山火，烘烤着满岭的荫翳，映照着满谷的幽深。只有在这里，“映山红”的名字才配得上叫。

　　顺着路，大家一路往上追寻。他们脚底像装了弹簧，蹦到这边，弹到那边，有时却又像涂了胶水，粘在这边挪不动脚，滞在那边迈不开腿。转过一个山岭，大伙儿又哇哇一片惊呼，再转一个，再一片惊呼，转折一次，惊艳一次。回头，发现车仍停在几个转折之外，回去开车的司机一个劲儿地埋怨。

司机这回脚踩油门，更踩着大家下车看花的欲望，让车闷头开往山顶，开往花海的深处 。

山顶其实还是山腰，由几座山峰围成一个盆地，盆地里曾经有村寨，住着众多女人，故名“女人寨”。

女人寨北边山峰的朝阳坡地和南侧的一个山头上，映山红最多。为了方便观赏，那里的松树、栎树和一些杂树被砍掉了，映山红像掀掉了面纱，光彩四射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由于是野生的，映山红的树长得很随意，高矮肥瘦不一，间距也远远近近，映山红的花就这么点缀在如茵的绿草地上。

看那一棵，箕张着千枝万丫，像孔雀开屏，尾羽间闪着繁星般耀眼的光彩；看那两棵，比肩勾首，如孪生姐妹穿着玻璃纱连衣裙，在翩翩起舞；看那三棵，手挽手样，枝丫交织缠绵，花朵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看那一簇，像床厚厚的锦被，堆在那儿，让人有压着喘不过气儿的感觉；看那一片，犹如下面有个火山口，正在喷发，岩浆赤红，四处泛滥。

　　如果走进花丛，你会发现有很多温馨的空间。

有的一棵花就是一间花屋，钻进去就被花包围，谁也找不见你；有的一排花和另一排花就制造一条花径，地上是落花，身边是花影，走下处，永远走不到尽头。

高大的花树上，花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串一串一球一球地挤着压着，不留一丝空隙的架势；矮小到齐人腿肚的花树，枝丫稀疏，却也串着一球球的花，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它铆足劲儿，开得这么义无反顾，让人心疼起来，那么稚嫩的身子骨如何承受得了那么多花的重量？好在，映山红不结果，不似桃李开多少花结多少果，不然，脆生生的枝条一定会被压断。

　　所有的枝都不闲着，粗枝分出细枝，细枝分出更细的枝，直到纤细如麻雀的爪儿，爪儿顶端簇拥着五六朵花，花喇叭样，像天生的樱桃小口，怎么张都张不大。瓣儿也如薄嘴唇，凝了脂般滑腻，咬出血了般红艳。

所有的花总有一两个花瓣上布满深红的斑点，像点着朱砂痣，也像长着雀斑，却更增添了几分娇俏。

　　花下遮掩着细小如雀舌的绿叶，叶把花衬得更醒目。

花心里纤纤地站着一束针状的蕊，又细又长，高高地把黑芝麻样的脑袋探出花外。

花苞扁扁长长的，像织布的纺锤。

传说天上的彩云是仙女织成的，莫非女人寨的映山红，真的是仙女用纺锤和花针织出的锦，绣出的缎，准备随风飞上天，化作满天彩霞？

　　这里的映山红纯得只有一个色——红色，差别只在红的浓淡不同上，像女子妆扮时调脂弄粉，调得浓一点的是胭脂红，调得淡一点的是桃红。而不管淡妆还是浓抹，映山红的红从来都会让你兴奋、激动，感到温暖、温馨以至于感动到心痛。

女人寨北侧峰顶有片悬崖，岩石突兀，映山红竟也攀爬了上去。

那一棵，在上下左右凌空的岩缝里，着一袭红衣，随风摇曳，身子看着娇小，根骨却坚韧得很。

另一棵，也许是两棵，像蓬松着环样的鬓发，又像屈曲着弧形的臂弯，贵妃醉酒般斜倚在宽厚的岩石上，让整个崖壁都生动了起来。

站在悬崖边，正好看清整个山谷，自悬崖下，映山红向谷底由少到多逐渐汇聚。开始，三棵五棵，是红的涓流；接着，三十五十棵，是红的溪流；再是，一个陡坡的几百上千棵，是红的瀑布；然后，成千上万棵，是红的湖；最后，视线所及尽是红，那是红的海了。

对面，远一些的山岭上，只能见到红的浮光，红的掠影，想来，那里除了映山红，还有什么红呢？峰顶正起着雾，一抹云缓缓流动，纱巾一样，竟将那片红越擦越亮，越擦越红。

女人寨南面和西面各有一条新修的公路，由山脚蜿蜒而上，如两条飘带，徐徐地住云里飘，往天上飘。

就想，千百年来，女人寨一直处于原始状态，没有路来，没有人来，没有谁来这里看山，看花，映山红是不是一直这样惊天动地地开着？一直这样自艳自红、自开自落？

　　当年，女人寨里屋舍俨然，落英缤纷，万千女子于繁花与烟火的芬芳里出没，使这儿成为祥和静谧的世外桃源；山口寨墙高磊，旌旗猎猎，万千女子于红缨与战袍的舞动里峭立，使这儿成为抗暴御敌的关隘及兵营。

而今，这里一片荒寂，偶尔从什么地方吹来一绺绺山风，细弱却夹着剑锋鸣叫般的铮铮声。盆地中间那个池塘，圆圆的，像只眼睛，不知能否透过那眼看到天庭，看到历史深处女人寨繁荣时的景象。

当年女人寨的女子早已湮灭在岁月的烟尘里，芳踪不再，可这里千峰万壑，为什么偏偏只有女人寨生出这么连绵不绝、红艳似火的映山红？难道是当年那些女子的芳魂化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