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与父相伴

会飞的鱼

<p class="ql-block">  在我脑海的深处,一直有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存放着我的一段宝贵记忆,打开尘封的它,顺着记忆的光,走进那一年……</p> <p class="ql-block">  80年代的大街,许久才有一辆车驶过。车卷起的干黄尘土扬在空气中,久久才能消散。一条干涸的边沟旁,一只四脚板凳上,端坐着一个女孩儿,5.6岁的光景,身材瘦小,米色“的确良”背带裤子,男孩式的寸头,布满灰尘的小脸儿,眼睛死死的盯着一个方向,至于她在等什么,我先剧透一下,她在等——冰棍儿!</p> <p class="ql-block">  1986年,我6岁。爸爸赶上了第一批下岗潮。没了工作,没了收入,爸爸那段时间学会了抽烟,性格也沉闷了许多。为了生计,本来就有绘画功底的爸爸,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玻璃画”。所谓的“玻璃画”就是在玻璃上作画,然后将画好的玻璃镶在木匠打好的衣柜上。普通的玻璃是不能直接作画的,要经过一系列的打磨。玻璃要先用砂纸反复打磨,然后再喷上水用磨刀石再反复打磨。直到玻璃出现朦胧的磨砂感才可以。当时的“玻璃画”在结婚的新人中是一种时尚,而爸爸又是方圆十里内画功最好的人。所以来我家画画的新人特别多。爸爸就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放玻璃。玻璃一般都是用厚纸壳包着,外面捆着结实的麻绳。一般一份儿有20几块,玻璃的大小形状不一。爸爸用笔把客人的要求和婚期写在外包装的纸壳上,做到心里有数,害怕耽误了人家的婚期,有的时候积攒的太多,爸爸晚上加班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儿。</p> <p class="ql-block">  我虽然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但妈妈为了节省开支,让每天在家画画的爸爸带着我。所以,整整一年,我和爸爸朝夕相处,他则和他的“玻璃画”日夜为伴。那时候的妈妈,气质优雅,是当时小镇里的“职业女性”,每天都穿戴整齐,一双锃亮的高跟鞋每一步都掷地有声。每天早晨临上班之前,妈妈都会嘱咐爸爸别忘了给我买一根冰棍。</p> <p class="ql-block">  “冰棍”就成了我一天坐在街边“吃灰”的无穷动力。依稀记得,那个推着冰棍箱的老爷爷,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但声音却十分响亮,尤其“冰棍”那两个字,会划破天际,直击我的耳膜!早晨,妈妈和姐姐走后,我便拎着我的小板凳去边沟旁“上班”了。“冰棍爷爷”一般一天会来回经过我面前两遍。头午从西往东,下午由东回西。没有同龄的伙伴,再没有车经过的话,大多的时候我都是仰头看天。看天空中的云朵你来我走;看偶尔出现的小鸟儿;看盛夏时分,盘旋在空中首尾相接的蜻蜓。蜻蜓五彩的翅膀会在太阳下投下五色光,美极了!再就是想象下,我姐姐去的叫“学校”的地方什么样子呢??除了这些,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往西看,往那个妈妈上班消失,冰棍爷爷出现的上坡看。</p> <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冰棍有两种,一种是用冰和糖制作的“纯冰”冰棍,五分钱一根。另一种是“红色小豆”和“奶粉”制作的红豆雪糕,1毛钱一根。一般情况,爸爸会给我买5分钱的冰棍,有时幸运的话,爸爸也会给我买“红豆雪糕”,撕开红豆雪糕包装纸,半嵌在雪糕里的几颗红小豆分明在和我笑,咬上一口,冰块瞬间融于舌上,唯独剩下裹着奶香的红豆,嚼起来软糯香甜,唇齿留香,舍不得咽下。“冰棍爷爷”的自行车很破很旧,旧的根本辨识不出它原来的颜色,破的几乎刚刚能承受他和冰棍箱子的重量。冰棍箱用宽皮筋捆在后座上,是他用木板钉制的,外面均匀的刷了白色的漆,箱子的封口处做了白色的盖子,盖子和箱体的连接处安装了一把绿色的小锁头。掀开盖子,为了保持箱子里的低温,一层厚厚的白棉被裹在上面,浆洗过的白被面不新却很干净。长大后的我,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脑子里都过电影似的回放冰棍爷爷掀棉被的那一刹那,那时的我似乎随着那股冷气走入了仙境,空气中凉凉的,甜甜的……</p> <p class="ql-block">  每天早晨冰棍爷爷路过我面前,我都会央求他停一下,然后我就开动我的“飞毛腿”飞进屋,倚在门框旁说:“爸,来冰棍了。”这时的爸爸正双腿盘坐,游走在他的绘画中,见他没反应我就快速跑到他的身旁,声音提高一个度:“爸,冰棍来了!”还是没反应,只好扳住爸爸拿画笔的那只手:“爸,冰棍来了。“哦哦哦”从画里抽身出来的爸爸挥了挥手:“下一趟再来叫我。”虽然有些失望,但“下一趟”又燃起了我的希望。低着头,沮丧地挥别了在门口等我的冰棍爷爷,继续重新坐回我的板凳,等着冰棍爷爷下午从东边回来的再次经过。</p> <p class="ql-block">  中午,我会盼姐姐和妈妈从坡上冒头,盼望妈妈,因为可以告爸爸不给买冰棍的状。盼望姐姐,因为想听她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吃完中午饭,家里又会剩下我和爸爸,八月份的下午,太阳格外火辣,晒得人肉疼。所以一般我都不出去了,会静静的坐在爸爸的旁边,双手捧着下巴看他画画。</p> <p class="ql-block">  爸爸画画时,都是双腿盘坐着,两眼盯着玻璃,右手的小手指撑在玻璃上,毛笔靠着手腕的力量悬在半空中。悬着的笔很听爸爸的话,在玻璃上跟着爸爸的灵感恣意的游走,似太极般收放自如,似武术般点到为止,又似舞蹈般游刃有余。一会儿,一幅美景就会"跃然璃上"。</p> <p class="ql-block">  爸爸当时的玻璃画,主要以"山水画"为主。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描绘他心中向往的乐园。只见:雾气水汽混在一起的江面上,年长的渔夫撑一小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鸬鹚悠闲地站在船头。船上的鱼篓的藤条勾画的清晰可见。船桨划出的水晕一圈一圈的消散开去。山,由远及近。水,由绿变深。山脚下一间茅草屋,炊烟扶摇直上,和山间的云雾融在一起……每次看这幅画,都想走进去,与鸬鹚结伴,替渔夫撑船,走进那户炊烟袅袅的人家,听女主人讲日子里的细水长流。有时,爸爸也会画竹林。整个画面翠绿一片,给人无限生机的感觉。爸爸笔下的竹子,苍劲有力,笔直成林。层次分明的竹叶犹如一把把利剑错落有致地叠在一起,节节而上的竹杆犹如钢劲有力的剑鞘。微风起,竹林随风摆动。我问过爸爸,他为什么喜欢画竹子。爸爸和我讲:"竹子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也是"岁寒三友"之一,每当秋风拂去,寒冬将临时,竹子仍然青翠不惊寒。爸爸说就是喜欢它的这种气节。而我当时看爸爸画竹子,我就想这竹林里藏没藏着大熊猫呢?</p> <p class="ql-block">  除了"玻璃画"爸爸也会接"桌面画",就是在圆形饭桌上画画。刚打磨好的木桌面也不能直接作画,爸爸要先用砂纸打磨,每次打磨的木屑都要用嘴吹,打磨完一个,爸爸的鼻孔周围和眉毛上几乎就堆满了木屑,样子特别像动画片里的老爷爷,爸爸就会学着动画片里老爷爷的声音的神态和我在院子里疯闹一会儿。打磨完的桌面要在上面刷两遍亮油,第一遍清涂,第二遍厚涂。我的工作就是记住摆在院子中桌面涂亮油顺序。然后再盯着看哪个干了可以画了,然后去通知爸爸。"桌面画"爸爸一般会画两种图案。"全鱼图"和"齐白石"的虾。"全鱼图"比较热闹,整个桌面的底色也比较艳丽,水草翠绿摇曳,钻进水草里鱼儿们鼓着大眼睛捉迷藏,扭动着身体,你追我赶,吐出的泡泡五颜六色直达水面。这种喜庆的"全鱼图"结婚的新人选择的比较多。另外一种"齐白石的虾"会相对比少一些。爸爸有一个册子,里面收藏着他多年从报纸上,书刊上收集的画,虽然久远泛黄,但却是他的珍宝和源泉。</p> <p class="ql-block">  一般画完一份儿玻璃画和桌面画,一个星期就会过去了。我最盼望的日子就会来临了。因为爸爸就会休息一个下午,开属于我俩的party😃。来取玻璃画的新人会用红布包着喜烟和喜糖,还有报酬一起交到爸爸手上。接到钱的那一刻爸爸的脸上没有喜悦,却有一种"孩子般"的羞怯,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客气话,再就是无处安放的拿着钱的手。心里有些心疼爸爸,我知道爸爸平时是一个不擅交际的人,无奈的生活楞是把"慧笔兰心"的爸爸逼成了一个卖画的人。客人高兴的把一捆玻璃画拿走后,爸爸会把钱给我,叮嘱我放到抽屉里,晚上交给妈妈。当时,妈妈一个月38元的工资,而爸爸一个月下来会有200多的收入。</p> <p class="ql-block">  送走了客人,爸爸就会脱掉满是油彩的衣服,换上一套新衣服。然后放上邓丽君的唱片。在那个"收音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爸爸就有一台唱片机。还有一摞好听的唱片,邓丽君的居多,张蔷的,陈琳的,朱明瑛的也有一些。把唱片放进卡槽里,拿起旁边的"小手"放在唱片上,"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如果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美丽的旋律就会飘出来,灌醉你的耳朵。然后爸爸就会刮这段时间疯长出来的胡子。站在镜子前,右脚打着节拍,仰着脖子,刮胡刀在涂满泡沫的脸上惯性的向下游走。最后,他会让我把他后面他刮不到的地方刮干净,我拿着刮胡刀会学着他的样子一刀一刀的刮,虽然偶尔不小心,会刮破出血,但爸爸还会夸我懂事,刮的好。刮完胡子我会去烧一壶热水,拿出他爱喝的茶叶,和他喜欢的茶壶。滚烫的热水冲进去,茶叶卷儿抱着团儿地翻着跟头,散开,盖上茶壶盖儿闷着,茶香夺盖而出。</p> <p class="ql-block">  收拾利落的爸爸会拿出润肤膏,右手的食指扣出一小块,放在左手手心,两只手匀速摩擦,润肤膏香气四溢,爸爸先把涂满润肤膏的手放在鼻子前,深深的嗅上一嗅,仰头,再按摩式的涂抹在脸上。此时的爸爸像换了一个人,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很多!满身的油彩味也被扑鼻的润肤膏的香气所代替。那时候我会夸爸爸:"爸爸,你太帅了!像佐罗!"。爸爸也会相信我,附和着我哈哈大笑😆。端起茶壶,我们就去后院我们的乐园。说是"乐园"其实是爸爸修整出来的一块空地,虽是泥地却没有尘土飞扬,相反,由于常年的踩来踩去很是湿润夯实。紧挨着屋檐,爸爸用油毡纸支起了一个棚子,既能遮阳也能避雨。爸爸会做沙发,自己买的木料,弹簧,皮料。做的一对酒绿色沙发放在两边。中间是一张八仙桌。把茶壶,唱片机放在桌上。我们各自坐在沙发上,爸爸小口小口地嘬着他的茶水,我则吃着我爱吃的棉花糖。放眼望去,前方100平的地方是妈妈侍弄的菜园,在妈妈精心的照料下整齐划一。茄子挺着紫肚皮,黄瓜披着绿刺儿衣,每棵菜苗都比赛似的精神抖擞。菜园里放着音乐,栅栏上的蜻蜓也会落的格外多。喝完茶水的爸爸面色红润起来,随着音乐,就会跳起舞来,只见他满足的半闭着眼,嘴角微微上扬,双手扭着好看的花儿,双脚有节奏的交替着,那时的爸爸释放的那么忘我,笑的那么甜,舞的那么陶醉。我也会跟着他一起跳,一起笑。那一刻,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美妙的音符,还有歌词里那未知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爸爸的每一笔画都变现成了现实中的实惠。我和姐姐买了梦想中的自行车,我家也翻新盖了四间新房。只是爸爸每天无休止的画画,盘腿的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撑在玻璃上的小手指现在也是弯曲的。</p> <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的生活似乎单调的只有"冰棍",但我深受了爸爸对我"美感"的熏陶,使我日后对色彩,对美,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判断力。那一年,在我一生的记忆中弥足珍贵,虽然那个挨着铁路旁的小院很小,却装不下我和爸爸的笑声。长大之后,很多不开心的时候,我都闭上眼睛,让自己穿越回去一会儿,那段时光会治愈我。那一年,我见证了爸爸的辛苦,也深知了为人父母的责任。</p> <p class="ql-block">  人生匆匆数十载,唯独"那一年,与父相伴"不能忘怀。</p> <p class="ql-block">  想找一张爸爸和我单独的照片,没找到。附上一张全家福吧,里面有艺术气质的爸爸,高跟鞋妈妈,文静的姐姐,和寸头的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