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瑣記（十一）明事知理，人情通達，一一劉老老

原始部落

劉老老一進榮國府

《紅樓夢》一書採取了一種特殊的叙事方式。開卷用了五回的篇幅，借女媧補天的神話故事，通過甄士隱，“葫蘆廟”的種種變故，隱示作者寫作宗旨。又交待了榮、寧兩府之由來世系。最重要的是通過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釵〉正副册，暗示了書中主要人物的人生結局。既提綱挈領，使讀者先有大致頭绪，不致因人物衆多，情節曲折而入五里霧中不得要领。又以“真事隱去”披上一層撲搠迷離的外衣，以避“文字獄”之害，從“假語村言”中抽絲剝笋，去偽存真，探尋真谛。讓讀者通過“滿紙荒唐言”去體味作者的“一把辛酸淚”。

　　中國郵政2014.06.21發行，由著名畫家戴敦邦設計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第一组中劉老老見鳳姐郵票。

至第六回＜賈寳玉初试雲雨情 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寳玉成人，情竇初開，正式開始“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温柔富貴之鄉，去走一遭。”（見第一回）於紅樓夢中，歷經石頭所記之悲歡離合，盛衰善惡，真事隱去之故事。

榮府一族，人事冗雜，頭绪繁多，如何入手？既是村言，正借村嫗一一劉老老來也！

劉老老終年勞作田間，土裏刨食一孤苦老婦人，與榮府何干？原來其婿王狗兒（重在姓王），雖是“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其祖上却“曾做過一個小小京官”，故認識王夫人之父，鳳姐之祖。巧的是又姓王，借機攀附和金陵王聨了宗。自然不能平起平坐，自認為侄。即：王狗兒之祖是王夫人之父的侄輩，當和王夫人同輩，狗兒之父王成當和鳳姐同輩，狗兒乃鳳姐之侄輩。則劉老老和鳳姐輩份相當。由此就和榮府有了些“瓜葛”。正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缘此身在山中”若正篇叙事從内部入手，則一衆錦衣紈绔之輩，上賴天恩祖德，终日飫（yu）甘饜肥，對鐘鳴鼎食司空見慣，身陷其中難見全豹。必得一旁觀之人方可。於是信手拈來，從“小小一個人家”與榮府的一點“瓜葛”入手，從一個貧苦鄕間老婦人的所見所闻，展現榮府的權勢，和窮奢極欲的生活。同時又暗伏賈府敗落，营救巧姐一條線索。

　　劉老老雖生於蒿萊，家境貧寒且早年喪夫，過着土裏刨食難得温飽的生活。却是飽經風霜，知事明理，熟諳人情，雖因處底層眼界有限，其生活智慧自非一般村婦可比。眼見“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而女婿狗兒只知“心中煩慮”，吃酒尋氣一籌末展。劉老老却明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有些事只要“謀到了”，“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此正是逆境中求生的智謀和勇氣。於是想起當年曾聨過宗的金陵王家，一下子提醒了狗兒，想到曾和他父親“本極好”的王夫人陪房周瑞。有了這條線索，劉老老又自告奮勇“倒還是捨了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也大家有益。”於是第二天早起，梳洗一番，帶了外孫板兒，且先教了幾句話，進城開始了“探路”之旅。由此發端，一步步由浅入深，穿針引線推動全書情節發展。

　　在榮府門前，從劉老老視角，向我們展現了什麽是侯門似海，豪奴勢利：在大門兩側的石狮子旁，只見“簇簇的轎馬”，“幾個挺胸凸肚，指手畫脚的人，坐在大門上説東談西的。”若是達官貴人，門上的奴才早就弓腰缩背，諂笑奉迎，豈能顯示公府豪門氣派。此正作者以“小小”映射“大大”之意。相形之下，老老則“不敢過去”，“蹲在角門前”，“撣撣衣服”，“挨上前來”一系列動作描寫，把一個貧苦老婦人在豪門面前的心理活動细緻入微地刻畫出來。而一句“太爺們纳福”绝非諂媚，而是表現出劉老老淳樸中的世故，又略帶些許農民的狡獪。以謙卑的態度满足豪門僕役卑微的虚榮心，喚起依勢欺人者的關注，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經過一番詢問，在一群孩童指引下，终於见到了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原來周瑞昔年争買田地得過狗兒幫助，狗兒無意中為自己留了一個後路。又以“争買田地”暗示周瑞其人心術不正，伏賈府勢敗之時，勾引外賊入府盗竊。所以周瑞家的見了劉老老“心中難却其意”且又要“顯弄自己的體面”。遂將老老引入府中，又得平兒安排（平兒自此與劉老老有了步步深入的的交往），見到鳳姐。鳳姐先命周瑞家的探尋王夫人口風，在得知王夫人心思之後，一善之念送給劉老老二十兩銀子外加一串錢。這二十兩銀子一串钱，既解决了劉老老、王狗兒一家的生計，更重要的是，又給鳳姐自己日後留下多少地步，此是後話。臨走又隨意一句“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為劉老老二進榮府設一伏線，引出後面情節。

　　劉老老大字不識，自無從讀聖賢之書。然而幾十年的生活歷練，使她積累了豐富的社會經驗，從中提煉出為人處世的道理和人生智慧。她安贫樂道，雖因生活所迫不得已求助豪門，却無任何攀附之心和諂媚之意，保持了自己應有的尊嚴。在得到别人幫助，加之自己努力經营，生活稍有好轉之後，即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予以回報。

请看三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大觀園中持蟹賞桂之時，劉老老果然又來“逛逛”，然此時光景與“一進”時的忐忑、“飛紅的臉”、“忍耻”，已大不相同。當平兒從園中吃蟹喝酒回來，看到劉老老已由周瑞家和張財家的陪着坐在屋裏。又只見“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裏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劉老老見到平兒也不像初來時那樣拘谨，而是“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並在寒喧之後，説：“……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擔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没敢賣呢，留的尖，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我們的窮心。”一番話，樸實無華却十分委婉周到。已没有了“一進”時的囁嚅羞慚，多了幾分自信自得。

接下來，又聽平兒説園中衆人吃蟹，就算了一筆賬：“這樣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觔（斤），……這一顿的錢，够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朱門一顿席，莊家一年糧。豪門奢華與貧民艱辛形成鲜明對照。榮府之内，何人能算此賬？後面以三回篇幅，皆從劉老老視角揭示榮府極盛時的奢靡無度。

因劉老老見天色漸晚，怕出不了城，急欲回去。而此時鳳姐見過劉老老之後又到賈毌房中，所以周瑞家的到賈母這邊告诉鳳姐，偏又被賈母聽到。而賈母“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説話兒”於是叫：“請了來，我見一见。”若鳳姐在家，周瑞家的不必到賈母處告訴，賈母即不知有劉老老其人，则後面情節如何展開？故劉老老實在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人物。而劉老老正如一面鏡子，映射出賈府由盛而衰的全過程。

來到賈母房中，“只見滿屋裏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係何人”，“只見一张榻上獨歪着一位老婆婆”兩個“只見”，榮府女眷的錦衣華服，賈母養尊處優盡收眼底。此時劉老老的動作是：“忙上來陪着笑福了幾福”，和初見鳳姐時的“拜了幾拜”不同，更顯出發自内心的幾分尊重，同時口稱“請老夀星安！”一下子拉近了和賈母的距離。所以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着。”和一進時初見鳳姐时的尷尬、冷塲大相徑庭。同時劉老老帶來的新鲜瓜菜也引起賈母興趣：“我正想個地裏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劉老老也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劉老老的到來不啻給這個封闭沉悶的豪門深院，吹進一股清新的山野之風。引起終日無所事事的賈母極大興趣，遂挽留老老“今日既認着了親，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裏，就住一兩天再去。”此時的鳳姐豈能失去討賈母歡心的機會！“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裏，雖不比你們的塲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裏的新聞故事兒，説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劉老老吃了茶，便把郷村中所見所聞的事，説與賈母聽，賈母越發得了趣味。”不但對了賈母心意，寳玉姊妹們也聞所未聞，“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説的書還好聽”。以至後來連一直對劉老老十分冷淡的王夫人“也都聽住了”。劉老老這位村野之人的見識，世情上的歷練實在了得。最妙的是她説的“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一個小姑娘”在冬天雪地裏抽柴的故事，引得痴公子放心不下，竟然破了不與老婆子交接之例，“拉了劉老老”细問究竟。而老老竟不假思索，順着公子所問娓娓道來毫無破綻，使“寳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第二天特派小厮焙茗按劉老老所指方向去尋訪。劉老老以自己豐富的經歷見識征服了榮府上下，凸顯其超强的人際交往中的親和力。

　　接下來賈母领劉老老遊園，则全從老老之眼把大觀園諸景一一詳描細寫，展現榮府極盛之勢。從劉老老的視角對瀟湘舘、秋爽齋、蘅蕪院、特别是怡紅院環境、陳設的描寫，借物及人形象地彰顯了黛玉、探春、寳釵、寳玉等人不同的身份地位，脾氣禀性和氣質修養。

至於酒席上的景象，表面看似乎是鳳姐和鴛鴦故意拿劉老老取笑，實則正表現出劉老老超常的人生智慧。她樸拙於外，巧慧於心。她善於揣摩賈母、鳳姐等人的心理，以自己長年積累的生活素材，得心應手地盡情發揮，侯門公府的太太、奶奶和小姐們那見過如此生動傳神，富於生活氣息的表演，“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連一向清高，淚痕不斷的黛王都“笑岔了氣”，衿持的王夫人笑得説不出話，湘雲笑噴了茶，薛姨媽口裏的茶，噴到探春的裙子上，探春的茶碗扣到迎春身上，惜春笑的叫奶母“揉一揉腸子”。每個人都放下身份發自内心的歡笑。曹公此處全用正筆，凸顯劉老老以她特有的來自鄉野的風趣、幽默，给大觀園帶來真正的歡樂。

值得注意的是，唯獨一人不見其笑一一寳釵。結合美人雪（薛）中抽柴（木）故事，可見曹公深意。

前面一顿螃蟹，够莊稼人一年之糧，至四十一回，席上 一道茄鮝（xjang），由鳳姐道出其繁：“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色亁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既揭示了豪門日常生活的窮奢極欲，靡費無度。而劉老老吃來却並無茄子之味，亦隱示賈府煊赫一時的排塲不過是“無味”的虚妄。

同時 借遊園尾聲，賈母歇息吃茶，順理成章在櫳翠菴引出十二金釵中最後出塲的妙玉。通過烹茶、飲茶、論茶，表現了妙玉的清高孤傲，又暗示了她對寳玉秘結於心，無以言表的瞹眛情愫，隱喻其塵心未了，終陷泥淖的悲劇結局。

　　幾日盤桓，劉老老以其與生俱來的幽默風趣，以及經年歷練出的處世之道、人情通達，在榮府上下贏得極好口碑，最重要的是和王熙鳳建立了良好的人際關係。鳳姐貪婪、陰狠，口有蜜而心藏刀。然而在和劉老老交往中却表現出人性的另一面。最初鳳姐受王夫人影响，對劉老老只把她當作“打抽豐”的貧婦，打發了事。而二進之時，先是看出對了賈母心思，自然順水推舟，挽留了劉老老，以討老祖宗歡心。二三天的觀察，使她對劉老老的感情發生了極大变化。一方面從中可看出劉老老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也触動了她人性中最柔軟之處一一一個母親的心理：為了體弱多病的女兒。在話别之時鳳姐偶然提起女兒受風發熱，结果按劉老老提出的方法（除祟），誤打誤撞孩子的病居然减輕了。更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於是請老老為孩子取名，“……你就给她起個名字，借借你的夀。二則你們是莊稼人，……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她。”這也是民間流行的説法。劉老老遂問了生日，因是七月初七日生，故起名巧姐。日後正是因為這段因缘，得劉老老和平兒相救，得以善终。

“ 二進”圓满結束，賈府上下得到從未有過的精神愉悦，而老老则得到豐厚的物質饋贈（計銀一百另八兩拿去“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别求親靠友的”及“堆着半炕東西”）。特别是平兒又單獨送劉老老一些衣物，進一步宻切了和老老的關係。為日後共同搭救巧姐暗伏一線。

　　至第一百十三回，榮、寧敗落，赦、珍獲罪，賈母歸天，家奴引盗，賈璉捉襟見肘，賈政求告無門，連托賈府蔭庇捐了官的賈府大管家賴大的兒子賴尚榮，也只敷衍了事地給賈政拿出區區五十兩銀子，氣得賈政原銀退回。不少有些富裕的奴僕紛紛“告假”。昔日親厚唯恐躲避不及，世態炎凉若此。而聽説賈府出事，賈母歸天，劉老老却於此時千方百計帶着青兒第三次進榮府，足見劉老老之擔當和大義。亦反照出一般趨炎附勢小人的猥瑣嘴臉。

而此時的鳳姐已病入膏肓藥石無功。見到劉老老一番寒暄之後，即請劉老老為其求神禱告，説：“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劉老老一一應承。劉老老三次進榮府，由入府初識到賈府極盛再到賈府敗落，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了一個封建大家族盛極而衰的全過程。

至第一百十九回，趁賈政、賈璉均不在家，賈環和巧姐之舅王仁（忘仁也）商識，用謊言蠱感邢夫人，要賣掉巧姐。聽此信後巧姐痛哭，平兒着急，王夫人亦無計可施，“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無方法”當此危難之時，劉老老應時而到。王夫人本欲打發不見，平兒適時提醒“太太該叫她進來，她是姐兒的乾媽，也得告訴告訴她。”平兒關鍵時刻一句話，局面立時反轉。劉老老進來一聽原委，笑道“這有什麽難的？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並且提出把巧姐藏到她們屯裏。於是使了“金蟬脱壳”之計，將巧姐妆扮成青兒，由劉老老和平兒護送到了劉老老家。巧姐脱險劉老老之力，然無平兒提醒王夫人，劉老老無從四入榮府。平兒者，巧姐福星也。之後老老又為巧姐提親，巧姐嫁為周家媳终得善終。

然若按曹公原意，劉老老兩次進府均帶板兒，且二進時，在探春房中，探春命丫頭给板兒一個佛手玩。而巧姐見了要板兒的佛手（此手指巧姐矣），於是用手中的柚子換了板兒的佛手，板兒於是將柚子當球（此球抛向板兒也）踢着玩。此豈非隱喻巧姐終嫁板兒乎？

劉老老一個“小小”的社會底層人物，被曹公塑造得如此生動豐滿，從始至终貫串全書，映照豪門盛衰，世態炎凉。似愚拙實智巧，雖卑微而懷大義。得賈母歡心，王夫人饋銀，煕鳳托孤，至寳玉亦不嫌棄，問故事贈茶杯。可見曹公人生平等的初步民主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