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李城丰

<p class="ql-block">母亲和我</p> <p class="ql-block">母亲和孙子李会</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故事&nbsp;</p><p class="ql-block">2018年2月6日13:30时,我们亲爱的母亲安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2月4日晩上,妹妹弟弟拿着手机让母亲分别与远在北京的孙子李会,广州的我和小玲视频说话,她嘱咐李会要回龙滚过年,她从视频里认出小玲:“那是小玲”,可是对着我却一言不发,妹妹弟弟在她旁边说“你叫一下哥哥吧。”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瞪着眼看着,脸上露出几丝失望。“老娘不认我了”,我非常伤心。小玲说:“你没陪在她身边,她不满意”。或许她知道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或许她已预感到,当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大儿子无法陪伴在身边,视频见面竟成了永别......</p><p class="ql-block">爷爷留下的本子里记载着母亲的生日:戊辰年二月初五日已时(1928年2月25日)。按照中国传统算法,母亲享年九十二岁。</p><p class="ql-block">母亲出生在普通的农村家庭,我外公杨维运是一名教师,外公和他的大哥杨维山都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当地的共产党领导人。1927年4月蒋介石“清党运动”,大肆屠杀共产党人,我外公两兄弟惨遭杀害。当时我母亲尚在外婆的腹中。外婆很坚强,独自带着我大姨妈和我母亲艰难地生活,坚持供两个女儿读了几年小学。母亲两姐妹在那个“重男轻女”年代,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我母亲,大姨还有她们的两位堂姐继承父辈的遗志积极投身革命,堂姨妈参加红色娘子军,大姨和我母亲参加“青年抗日联合会”活动,我母亲还任分队的队长。这段历史在文革期间却成了母亲是“叛徒”的经历,关押一个多月审问。当年任共产党组织领导人的周济安(解放后任海南黎苗族自治州主要领导)得到消息后赶回万宁县证明我母亲是坚定的战士,没有被国民党逮捕过,更没有叛变革命。周济安晚年经常与我母亲联系,“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非常内疚呀!”母亲被释放后,我们才知道我们的母亲还有这段“光荣历史”。我们曾询问她,一个小女孩为什么能担任分队长的职务?“青抗会”都干些什么事?“因为我爸是共产党的领导,虽然被杀害了,我妈和四姐妹(包括两位堂姐)认为我爸走的路是对的,参加革命是理所当然的。我的10多岁的表弟林集芳,有一天在山上放牛失踪了,几年后才知道他跑到山里参加琼崖纵队了,那时候也不懂太多的大道理。我小时候比较灵活,认几个字,所以就让我当小队长,送送情报,转移群众。有时送粮食,草鞋到游击队那里,其实也没干什么大事。”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解放后她把自己的姓名“杨善琼”改为“杨新媛”,意为新时代的女性。我们的母亲是一个有理想的女性。</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刚懂事的那几年,母亲还很年青,父亲从国外回来参加祖国建设,在县委工作,星期天或假日,父亲从县里回来,全家逛街购物,晚上一起唱歌,读书,听父亲讲国外的见闻,其乐融融。这种简单的幸福日子没维持多久,“反右”运动中,直率敢言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从国家干部变成受管制的“右派分子”,回家务农。从此,饥饿,苦难,恐惧成了家庭生活的常态。这样的生活是那样漫长,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父亲长期在国外读书生活,从一个知识分子成为农民,且从没干过农活,很难适应这一变化。生活的担子全落在弱小的母亲肩上,拉扯我们五个子女,既要每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又要料理家务。清晨闻鸡起床,煮猪食,煮饭,喂猪喂鸡,忙完家务,马上参加田间劳动;下午收工回家,还要重复早上的工作。日复日年复年,累坏了身体还挣不够全家人口粮,我们家里是队里固定的“超支户”,每年要等卖猪后的钱来补交囗粮钱和各种欠款。为了解决填肚子的问题,母亲经常去收获后的番薯地检遗落的小番薯回家充饥。那个年代,中国贫穷尤其在农村饿死人是正常现象,我们能够活下来实在不容易。</p><p class="ql-block">经济上的困难,饿一点,穿着差点尚能忍受。政治上的压迫,歧视,迫害却无法忍受。父亲回农村后又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批斗,关进大牢。为了避免妻子儿女受株连,父亲在大牢里写信要求与我母亲离婚。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她相信,一位放弃国外优裕生活条件,毅然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的知识分子,参加马来亚共产党,曾经用家里的钱资助国内共产党的丈夫,决不是坏人。她宁愿受株连,歧视也不同意离婚。有一次,一帮人持枪闯到家里抄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连门板都抢去,给没有剩余多少大米的米缸贴上封条,母亲当场惊吓休克。后来参加抄家的某个成员回忆说:“没见如此贫穷的家,抄这样的家自己感到羞愧”。为了生存,忍辱负重。队里评工分等级,母亲付出与其他社员同样的劳动,定的工分却比别人低一等。被人漫骂,吐口水更是常事。有一次上街买咸鱼,卖咸鱼的居然不肯卖给我母亲,因为她是“右派的老婆”,母亲回家哭了很久,她是“右派的老婆”,但也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呀。</p><p class="ql-block">我们子女也受尽了歧视,某人曾在大会上说:“不能让琼志(我父亲)的子女读书,让他的儿子娶不到老婆。”我城珍姐考师范学校,达到录取分数却不予录取;我读小学时成绩和其他表现均优秀,却是最后一个加入少先队;把我的名字从升中学的名单中删除,两位妹妹的读书升学也受到影响。连教书育人的学校都如此之势利。亲戚朋友担心受连累,对我们家避之不及。母亲对子女的前途忧心重重,最担心我长大后娶不到老婆,“儿子娶不到老婆怎办……”叹息哭泣。那个年代出身不好的男人有许多找不到老婆。</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妹妹弟弟还小,城珍姐能够帮得上家里一点忙,而且城珍姐性格刚烈,不让别人欺负母亲,姐姐乐观开朗善于开导悲伤的母亲,姐姐每天唱歌,与家人交流见闻,尽力创造愉快的家庭生活气氛。1965年姐姐考师范学校不予录取后,到农场参加工作,每月寄点钱减轻经济压力,姐姐在农场宣传队发挥她唱歌跳舞的特长,摆脱受歧视的困境,让母亲感觉到生活的希望,姐姐成了母亲最大的依赖。1970年11月17日,晨星农场养猪连受台风洪水袭击,年仅21岁的城珍姐与21位战友葬身于洪水之中。用悲痛欲绝的词都无法形容我们那种悲痛程度,家庭的精神支柱断了。母亲几近崩溃,搥胸撞头,撕心裂肺地哭喊。</p><p class="ql-block">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人看不到苦难的尽头,母亲呼喊苍天为什么对我们如此不公。她找不到造成苦难的原因,她不明白我们家的苦难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缩影,她企图从迷信中寻找答案。多次找神婆问卜,神婆说家附近那几棵树长得不好,影响风水,她马上砍掉。我很伤心,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她不明白,她是为了我们好,我为啥生气?但从此不再砍树了,或许被我爱树如命的行为所感染,后来母亲种了许多树。每次回家,她都带着我们去预先清理好的山地种树。母亲还向神婆了解,我姐姐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情况,“神婆说,该给你姐找个婆家了,你姐性格还是那样刚烈,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婆家。”后来还真给姐姐找了个“婆家”,这次我没表态。能给母亲心理有所慰藉的迷信活动,我一般不反对。心里想,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姐姐也不会接受这种安排的,姐姐是一个向往自由,张扬个性的女性。</p><p class="ql-block">我16岁走出社会,从情感上说母亲不愿意我离开她身边,但如果不走出去,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母亲精心给我缝了个漂亮的枕头套,夜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缓慢地一针一针地缝,泪珠滑落在用五顔六色碎布料拼凑而成的枕头套上。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懂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诗的深意。母亲的爱聚在这个枕套里,它一直陪着我从农场到广州,它给我力量和信念,我要努力奋斗,让父母亲,让家里所有人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母亲非常重视子女的读书教育,家里经济困难,毎年都要到处借钱给我们交学费,不让我们因为经济困难而中止学业。她不会象爷爷,父亲那样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有时也会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哦,妈还会念古诗?”我惊讶。“别小看你妈,我读过几年小学的”,母亲露出少有的微笑。“嫁女要嫁读书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民谣,如果不读书,连老婆也娶不到。”典型的实用主义。她不因为她的父亲是知识分子闹革命被杀了头,不因为她的丈夫是知识分子而遭来“右派”的横祸而改变对读书人的敬重。“我受再多的苦也要让我儿女读书。”这种观念比我父亲还强。父亲一度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才被打成“右派”,泄愤于读书。有一次,他受批斗后回家,把我的装有全部课本的书包丢在灶里烧掉;中止弟弟读高中,让他去陵水跟表哥学修理自行车(后被我们制止才恢复学业)。</p><p class="ql-block">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好象一剂強心剂,全家人欣喜若狂,尤其是母亲,她供我小学读书功苦最大。“不让我儿子读中学,我儿子现在考上了大学。”母亲的自豪。晚年,母亲常常数家里出了几个大学生“儿子,儿媳,内孙,外孙,孙媳,孙婿,哈哈都是大学生。”她经常与别人说:“孙子李会是我带大的,现在是个博士,我们家出了个博士。”别人逗她“阿婆,博士是干啥的?”“博士是认字比我多一点,可能比我儿子也多一点的读书人。”不乏幽默。</p><p class="ql-block">母亲对儿女,孙子的爱是那样的深情无私。“重男轻女”的观念比较薄弱,几个子女中,城珍姐最聪明,活泼,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对姐姐的宠爱,连我都有点妒忌。姐姐走后,每逢过年过节,母亲都单独设一席饭菜,烧香烧纸钱祭拜姐姐......姐姐走了近50年,每逢提起姐姐都是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1980年代,父母在广州与我们一起住,有一次城珠妹阑尾手术,我们瞒着她。当她知道此消息后,叫我马上买票让她回去,责怪我们瞒着她。为了减轻珠妹的负担,把珠妹的女儿来君带来广州和我们一起生活几年。珠妹嫁在农村,个子小干农活很辛苦,母亲希望我们多照顾。有个机会,珠妹可在镇上买房子。我们凑够几万元,母亲自告奋勇带回乡下。母亲没见过这么多现金,弄个袋绑在身上,紧张得不行,为了女儿她顾不上一切。</p><p class="ql-block">她敬重儿媳和女婿。小玲与我母亲相处几十年,情如母女,从没红过脸。说小玲待她比我还好。别人夸她的媳妇城市人学历高,不嫌弃农村人,婆媳相敬如宾。“我家小玲当然好啦,不然,我儿子也不会娶她。”表扬儿媳同时也不忘为儿子争面子。她还经常说我弟媳对她好,有病时帮她洗澡,照顾细微。她对两位女婿非常满意。</p><p class="ql-block">家里几位孙子,父母亲与李会相处的时间较长,比较偏受。很奇怪,婆孙有一种“心灵感应”。1983年8月15日凌晨4点,母亲敲我的房门,催我马上去白云区医院,当时小玲在医院住院待产。“小玲生产了!”母亲显得很焦急,“你怎么知道的?现在医院还没开门,不让探望。”“我刚梦到有人抱着又胖又白净的男孩给我,说是我刚出生的孙子。你不去我自己去!”我俩到医院,母亲看到李会,激动地说:“与我梦里的孙子一模一样。”出生的时间也是4点。我的好朋友侯麟仔那天刚好住在我家,他常提起李会出生那天的事情。“你老妈那天笑得很灿烂,象个孩子。”母亲有时对李会的宠爱不惜破坏原则,我们怕小孩吃荔枝上火,只准他一次吃两颗。母亲却抓一把让李会躲在被窝里吃,她守在房门口望风。李会两岁时第一次回农村,看到地上有鸡屎,老踮起脚尖走路,母亲说“阿婆以后不养鸡了。”我说让城里的孩子接触一些动物好,母亲才改变主意,在屋后设鸡圈,不让鸡跑到屋里拉屎。在老家,有一间房间为李会假期专用,平时母亲不准别人住,连房间的桌椅用品都不准乱动。</p><p class="ql-block">李会读大学后,母亲每个星期天上午都呆在家里不外出,等待李会的电话,两婆孙默契10多年。母亲患老人痴呆症那几年,还老说等李会有孩子后她要到北京帮带孩子。</p><p class="ql-block">李会对阿公阿婆的感情很深,他懂听海南话,但用海南话表达却有困难,平时打电话也只是礼节地叫两老注意身体。回到老家,默默地陪着阿婆,听她老人家无休止地拉家常……那年,母亲跌倒骨折送海口住院手术。第二天李会从南京飞回海口,要求一个晚上值班单独守护阿婆,别人说不方便,他坚持在病房里看书陪到天亮。</p><p class="ql-block">1980年父亲正式平反恢复工作,我们家的政治地位和经济环境都有了大的改变,父母亲开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母亲多年由于压力造成的“胃痉挛”也消失了,与儿孙一起享天伦之乐。老家盖了楼房,生活设施配备齐全。母亲感概生活的变化“以前每逢刮风下雨都忧心重重,屋里到处漏水,1973年房屋被台风吹毁,爷爷被砸伤。用了几年才勉强搭起简陋的房子,应付简单的生活。现在好了,可以安心地听屋外的风声雨声,观察在风中摇动的椰树。”母亲成了令人羡慕的“幸福老人”。</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生与人为善,教育我们子女要善良,懂得感恩。我们小时候,母亲经常叫我们去帮助村里的孤寡老人,逢年过节,让我去请那些比我们更困难的朋友到家里吃饭。以德报怨,那些歧视过我们的人,她一概不记仇。“事情已经过去了,人要大量,有多大量才能有多大福。”她经常提起某某人曾肯借钱给我们家交学费,某某人曾经偷偷地帮我们,在受压迫的情况下为我们讲公道话。我都记下了并给这些恩人提供帮助。</p><p class="ql-block">妹琼姑,月琼姑在我们受到不公正待遇,困难重重的时候,不离不弃尽力帮助我们;母亲娘家的舅公,姨妈常伸出援助之力。“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母亲,我会做到的。</p><p class="ql-block">几年间,母亲跌伤骨折,做了两次手术,她顽強地与伤痛斗争,恢复行走。晚年开始患老年痴呆症了,情绪不稳定,有时大喊“你们又要来害我了,我现在不怕了,我的孩子长大了,不怕你们了。”思绪回到那不堪回首的岁月......经朋友介绍,服用抗抑郁药物才使其情绪安定下来。亲爱的母亲走了,等不及我们春节团聚。</p><p class="ql-block">送母亲那天,村里老少绝大多数人都来了,许多亲友从海口,三亚等外地赶回来送行,大家赞扬我母亲的善良,聪慧。说“善终为五福之一”,是母亲一生善良所修得的正果。</p><p class="ql-block">慈祥善良的母亲走了,留下了倔犟的老父亲。相濡以沫70年,平时虽有争吵,彼此却离开不了。我们叫他跟我们一起到广州,或跟弟弟到东方市生活,父亲不愿意。“我走后,如果母亲回家,家里没人怎么办?”元宵节那天,叫我们早点打开大门“你们妈妈今天要回家过节。”叮嘱再三。</p><p class="ql-block">母亲静卧在我们家的椰林之中,这片椰林里有我爷爷奶奶种的老树,母亲和她的儿女媳妇孙子种的幸福之树,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亲友种的友谊之树。母亲守护着这片郁郁葱葱的椰林,守护着不远处的家园,每天聆听着鸟儿的啼鸣,聆听着家里父亲弹奏的熟悉的琴声。</p><p class="ql-block">“后来啊</p><p class="ql-block">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p><p class="ql-block">我在外头</p><p class="ql-block">母亲在里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李城丰(2018年4月5日。清明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