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是1982年10月份中专毕业,回到盐山老家工作的,那时盐山老家己实行生产责任制,从1983年至父亲去世的1987年,算来在父亲的麦地陪父亲拔麦子,也只有五个麦秋。</p><p class="ql-block"> 我家分的责任田大小不一,有很多块,其中一块地叫“养家园”,在东赵庄东北,曾是我们家的祖田,合作化时入了社,到我渐懂世事时,曾陪父亲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父亲他们干着农活,把泛着白白碱花的表土用锨铲起,放在“养家园”的南侧,经年累月便成了纵横东西的一条高高的碱岗。想这是我家的祖田,这高岗最里面的碱土一定有我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填埋的,望着高高的碱岗,便忽然发现了羊角菜嫩嫩的暗红的叶尖,扒开浮土是白白的肥肥的长茎,我忘乎所以的继续扒着碱岗的浮土,渐渐的手里便有了一把。随着一声吼叫,父亲一脚把我踹开,用锨把我扒开的碱岗重新填平拍实,我远远的躲开父亲,捡拾起一块好看但破碎的碗碴,想起暴燥的父亲经常发起脾气,偶尔把饭桌掀翻,待一切消停后,母亲总是用扫帚和箥箕打扫干净,倒在院子的粪坑里,想这地里的碗碴也可能是父亲摔坏的那碗,或者那位祖辈发脾气摔的碗吧,然后扫到粪坑里,又送到了这叫“养家园”的祖田。百无聊赖的我望着阴着的天,感觉天和地像两张掺杂着野菜的糊饼,把父亲他们挤压在天地间的黄土上生活劳作。</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来帮忙拔麦子的本家爷爷和我说起了当时分地的情景,才知道当时我家分的是“养家园”的不太盐碱且方正的北侧,而抓阉抓到靠高高的碱岗又是斜尖地的邻居闹着不干,父亲息事宁人,主动交换,才使地顺利分开。</p><p class="ql-block"> 我家分的责任田还有几块,三里庄西的“刀把地”;三里庄北的直接叫“三里庄家北”;吴庄村东历史上有该村五姓共同修建的魁星阁,我家还有叫“阁(读gao)东”的一块地;还有村南的叫“大上”的(不知名字的来处),修东二环时征用了。</p> <p class="ql-block"> 现在的麦收是收割机在收割,总觉得是对麦子的大不敬。大型收割机轰鸣着从金黄的麦田走过,麦粒从一根管子里流出,收割机鼓着风吹掉麦芒和麦壳,麦子没来得及在农民粗糙的手掌里撒一下娇,便被装进一条条麻袋里,很多时候麦子甚至来不及和养育它的阳光做告别,便通过烘干机的管道被送进了充满虫药味的暗黑库房。</p><p class="ql-block"> 机械轰鸣声中,麦子的头不见了,麦田一垄垄矮了下去,只剩了尖尖的麦茬,傻了一样摸不到头脑;同样傻了的,还有盐山老家叫“唵啦”的云雀,高空中望着矮了下去的麦田,以为还是原来的麦田,却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可以从容躲开拔麦子农民的“没尾巴鹌鹑”,在巨大的收割机轰鸣中变得惊慌失措;而尖尖的麦茬挂不住清晨的露水,早起的太阳找不到“藏猫猫”时可以躲的露珠;随着麦粒的颗粒归仓,麦茬弃儿一样被扔在了原野,村子周围没了拉近乡村孩子和月亮距离的麦秸垛,晚风吹来阵阵凉风的时候,孩子们再也没有了听乡村古老故事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从小生长在盐山农村,我得坦然承认,对土地和庄稼缺少父辈祖辈刻骨铭心的情感,1979年代的参加高考和玩命的复读,其实骨子里是对家乡和土地的逃离和背叛。中年后重归农村,当下的乡村己物是人非,交错的情感错综复杂,感性上仍是传统乡村的向往,理性上更多的是触目惊心无奈的现实,当然也有青山绿水美丽乡村的愿景。</p><p class="ql-block"> 好了,回到过去父亲的麦地,在记忆中陪父亲过一个传统的麦收。</p><p class="ql-block"> “麦收一晌”,这是盐山老家的农谚,时令是芒种节的前几天,初夏天晴少雨,西南风带来的干热炙烤着父亲的麦地,不时地父亲来到麦地,眼望着进入蜡黄期的麦子,粗大的手掌划过尖尖麦芒,掐下一穗放在手上,勾一勾二勾三的数着(盐山老家,把麦子副穗上结的麦粒多少,以勾来计),然后两掌相对搓吹掉麦芒和麦壳,掌心里只留下圆鼓鼓的麦粒,瞪眼一样望着同样紧盯它的父亲的双眼,父亲舒展开双眉,把掌心的麦粒放在嘴里咀嚼着,新麦己熟,青黄不接的日子告一段落了。</p><p class="ql-block"> 早已在盐山大集上新购了杈把扫帚,稻草绳子能省就省,湿一湿去秋留下的高粱秫秸,用碌碡碾压一下,这是传统捆麦的“腰子”,家东的打麦场经了一年的鸡刨狗跳和风吹日晒,重新平整平整,牵着黄牛拉着碌碡再“岗”一下。</p><p class="ql-block"> “明天拔麦!”父亲的话不多,但份量头很重,全家立刻紧张起来,母亲婶婶盘算着明天往地里送的汤饭,父亲小叔他们准备着工具草腰,顺便给黄牛再抓一把精料,而我们几个半大孩子被父母早早的逼上了炕睡觉,明天要早起呢,这样在毒毒的大太阳要发威时,一大块麦田刚好拔完。往往是感觉睡的正酣,便被父亲叫醒,父亲骑着唯一的自行车,载着家什活先行,我们徒步到麦地时,父亲已拔进一大块地去,撂好了“麦铺”,我们左右相随,立刻躬身拔麦。</p><p class="ql-block"> “拔麦子脱坯,挑河打堤”是盐山老家的“四大累”,而拔麦子放在了首位,腰身要一直弓成90度的弯腰前行,双手要紧紧握住一束麦子用力在干燥的地里拔起,还要使劲甩向脚掌,以抖摔掉麦根上的泥土,同时要不时躲避尖而干燥的麦芒刺向脸庞和胳膊,时间稍长,成年人都会双手摩起水泡,然后摩破流出血水,早已备好干净布条,裹一下继续拔。每当我直腰抱怨腰疼时,父亲便大声斥责,“八十八才长腰茬,小孩子家腰疼什么”,其实看到父亲躬身站起,双手捶腰,我知道他更累,因为他拔的麦是四垄,而我们多是一垄和两垄。记得有一次拔三里庄家北麦地时,黝黑的夜里我们动手拔麦,天亮时望着马上到地头的麦地,发现麦地的电线杆没了,父亲懊悔的说“拔错了”,而邻家侄子叫双同的,刚好来拔麦,看到空着的麦地,和我父亲笑嘻嘻的说“爷爷呀,你的给俺再种上”,父亲也只好苦笑着领我们重头开始。还有一次,在养家园拔麦,也是天亮后发现,帮我们拔麦的兄弟国章裤子穿反了,两只裤口袋一左一右耷拉着,像在腰部又长了两条短短的手臂,引起我们一阵大笑,还有经常地发现一窝鸟蛋或黄嘴雏鸟,或着跑过一只野兔,便会使劳累的拔麦增添不少的欢乐。</p><p class="ql-block"> 终于一块麦地拔完了,不管地上脏净,立刻躺平,舒展一下腰身,而接下来的捡拾落下的麦穗、抱起一个个“麦铺”,捆成一个个比我们不矮的麦捆,感觉更是累上加累。又要运送到家,又叒要轧掉麦根,又叒叒要摊晾翻晒,直至轧麦扬场,把麦粒装口袋拉回家,才算结束麦收。</p><p class="ql-block"> 是啊,传统的麦收是“抢收”。和节气抢,错过最佳拔麦时节,收成要大大缩水;和天气抢,一场雨,尤其连阴天,绝不能把麦子留在地里,否则发芽发霉,即是雨中也要抢回家来,掀掉睡觉的炕席,把麦子放在炕上摊晾,甚至灶堂放一把柴草烘干;和自己的惰性和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抢。在抢收的紧张中,也有父亲从容的一个细节。是麦粒归了仓,是麦根在门口封了垛,麦秸也在打麦场封了垛,父亲把麦根麦秸封垛时,一杈一杈过手落下的盐山老家叫“麦余子”的,重新扛到打麦场,印象中很少,一袋或半袋,摊铺开用双脚搓搓着,然后颠着箥箕去掉土糠,在把最后几斤净麦纳入丰收的斤两中。</p><p class="ql-block"> 1987年7月18号,父亲拔完麦子一个月余,母亲对我说,你爸爸咳嗽吐血,我骑车带父亲去县医院检查,是肺癌,1988年元旦,是父亲出殡的日子。记得那天早上天气晴朗,上午10时天突降大雪,东邻的铁嫂子找来一件厚厚的棉衣,裹在我身上,仍感觉刺骨的冷。</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诗人志鹏抖音平台有一首《我坐在小时候的麦田里》的诗,看得我泪流满面,放在文章后面,作为结尾。</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小时候的麦田里</p><p class="ql-block"> 坐在这青色的还没有</p><p class="ql-block"> 长高的麦子中间</p><p class="ql-block"> 蝗虫和土鼠都被我赶走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和父亲是邻居</p><p class="ql-block"> 只是他守着麦子根的部分</p><p class="ql-block"> 我端坐在人间的浩荡里</p><p class="ql-block"> 并不怎么说话</p><p class="ql-block"> 就把天空看着</p><p class="ql-block"> 把一季五月的麦子</p><p class="ql-block"> 等成心里的热爱</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看到的</p><p class="ql-block"> 都是庄稼人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想想那时</p><p class="ql-block"> 麦子都已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父亲还在头也不抬的割着 </p><p class="ql-block"> 就不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