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 一枚铜戒指 系住半生情

江南与莲

我旁边躺着一个温热的身体，因为个头高大，蜷缩着像村里那条温顺的大黄狗。

我的耳旁有咻咻地呼吸声，时而粗重如暴雨，时而安祥如细风。淡淡的烟草香味，让心颤动，夜晚清新的空气，不知趣地把这气味一点点冲淡。

我坐起来，仔细辩认身旁躺着的人，熟悉的军绿色外衣，修长的中指上戴着一枚几何图形的铜戒指，此时，它在初夏的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芒。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头的上方严严实实盖着扮禾桶宽大的木板，另一边敞开着的沿口下，已经被熟睡的人牢牢占居了，我的心狂跳不止。

怎么办？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伸头望着不远处的作坊，灯火通明，临时搭起的制茶棚，高高的木架吊着大木铲，有人在一口烧热的大铁锅边翻炒着茶叶；揉茶机转动着，将炒熟的茶叶一圈一圈地揉出劲头。

这种技术活，正由场里拜过师傅的农民在操作，我们知青则是打下手，筛选茶叶，拆除虫叶和老叶。

天亮前，要趁着露水还没收完时，把茶树外围的茉莉花苞摘下来，让花开的瞬间，有香味留存到夏茶里。

我们已经从早上断断续续干到晚上两点钟了，我的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浑身无力，我记得自己前几天采春茶，受寒了。这里离场部宿舍有几公里路，一个女孩子绝不敢走夜路回家。

屋檐下有一个闲着的扮禾桶，（注：扮禾桶是农村用来摔打水稻的农用工具，一个长方形大木箱。）天气热时，有男知青躲在里面乘凉睡觉。

这时，趁人不注意，我爬进了扮禾桶里，为了不让人看到，我尽量朝着有盖板的地方缩着。月亮发出淡淡的清辉，照在扮桶敞开的外沿，使我睡觉的地方更显得黑暗，不一会儿，我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连续几天几晚我们都在摘茶叶，几百亩茶坡，在三月里已经摘完了春茶，做了几十斤沁心入脾的早春茶，换回了场里的农机具。

四月底，茶叶在渐渐长老，碧玉翡翠般的嫩叶转眼成了墨绿色的夏茶。我们每人背着一个白色的大布口袋，趁着早上的功夫去了茶林，夏茶不像春茶，要轻轻地摘芽尖。夏茶是很熟的树叶了，手上戴着一个金属做的摘茶器，将它打开对准茶叶，手用力一握，便摘进了口袋。

为了与茉莉花的花期吻合，我们白天摘茶，晚上要加点揉茶，炒茶，制茶，前几天，知青们干着活儿，还开心地唱山歌，讲场里知青的小段子。女知青里面，谁帮男知青偷偷洗了衣服，谁俩约了去场部看电影，谁在茶树林里，念普希金诗给梦中的情人听…

今天，大家都蔫了，只有干活发出的单调的声音，白天黑夜连轴转，疲劳让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都像打霜的茄子，晚上食堂送来了饭菜才让大家提起了精神，抓着筷子的手，像耙地一样，一大碗米饭几下就下了肚腹。这是制夏茶的最后一个晚上。

知青们来茶场，最短的时间也快有一年了，大家相互之间早已熟悉。丽莎我和同在八队，父母亲都是县城医院大夫。她有着包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皮肤白净，个子高挑，留着齐肩的短发。在那个不懂得打扮的年代里，即使穿着母亲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也显出一份独有的气质。

陆朝阳，比我们早两年来这里，一米七八的个头，我们站着说话，要仰起脸来。他家在省城长沙，父母亲是大学教师，七十年代初，父亲因在课堂上讲话过激，当成臭老九，下到山区一个干校改造去了。

母亲托亲戚找关系，把高中毕业的朝阳，下放到了我们茶场。茶场相比在农村插队落户，各方面条件要好多了，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场里当民兵营长，自然对他有一点关照。

陆朝阳讲着地道的普通话，常穿一件黄色军装，海蓝色的制服裤，黑面白底的北京布鞋，走路时身板挺直，手臂潇洒的摆动，有些训练有素，又有些洒脱不羁。

在当时，他已经够得上走丅台的条件了，高大结实的身材，却有着一双纤长细软的手，锄不了两垅地，就会伸出双手，数着手掌上的血泡，好看的中指上戴着一个有点夸张的铜戒指。

场里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开拖拉机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关系活，一般人轮不上。有一天，陆朝阳驾着拖拉机，歪歪扭扭地开进了场部，大声打着招呼，让我们上他的车去田间兜风，我和丽莎正好想去八队办事，有了这个先进的交通工具，年轻的心自是想放飞了。

我和丽莎坐在拖箱里，朝阳扶着手柄笨拙地驾驶着车头上了路，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拖拉机像一匹不羁的野马，任性地奔起来，我们既紧张又兴奋，被颠簸得大声尖叫，他全然不管我们的感受，朗诵着他的招牌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丽莎安静了，白皙的脸庞，飘起了两朵红晕，强劲的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也把她乌亮的短发吹到脑后，阳光照着她曲线分明的侧脸，美极了，像诗中美丽的凯恩，那个被普希金颂赞的凱恩。我忽然觉得，他们俩竟然如此的黙契，一种说不上是嫉妒还是高兴的感觉涌上心来。

在茶园里，我喜欢和丽莎约在一个茶垅里锄草，除虫，打药，我们常常有说不完的话。

昔阳西下，干完了一天的活，我会架起画板，偷偷地描上几笔，这时候丽莎一准地陪着我，她有一支国光口琴，这是她妈妈上大学时，在周末的晚会上表演节目的乐器，《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红树林》等等曲子，丽莎也吹得很娴熟。

这时候，陆朝阳也歇了拖拉机活，顺着口琴声，找到我们这一垅茶树行，远远的就见他吹着口哨走过来，他有着城市里年轻人的优越感，喜欢普希金的《致大海》里那种驾驭，顺服，澎湃，温柔的感受。喜欢做冒险的事情，从来没有开过拖拉机，凭着玩摩托车的经验，便开着拖拉机满世界转。

喜欢漂亮的女孩儿，那极富磁性的男中音，总是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普希金的《致凯恩》拉捏得令人心跳。

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我俩的背后会传来他的口哨声，那个年代很少能听到的歌曲，都被他吹得婉转动情。这是我们劳动之余，最快乐的时光，我和丽莎正值妙龄，芳心初开，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也不愿意在这种前途未卜的时候，思考这样的话题，可是我分明看出来，有朝阳的地方，丽莎总有一种让人心醉的娇羞，如水一般的柔情流淌在光洁的脸上。

我深知自己远不如丽莎，我一直为自己胆小的性格和平乏的模样感到自卑。

如果，没有那一夜的差池，我们会一直做最好的朋友。也许，朝阳会为了丽莎，放弃回省城的机会；也许，丽莎会为了朝阳，离开父母亲和家乡，陪他去追逐在大海上扬帆远程的梦想。

总之，在我的心里，他俩是我青春年少时，这荒草芨芨的乡下，见到的爱情小说中最美丽的主人公。

那一夜，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坐在木桶里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深夜的寒风加重了感冒还是身边的这个人让我不安。我既害怕又有点莫名的惊喜，无法说清楚当时的心情。

我往黑暗中退缩，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铁器，发出的响声让我惊叫了一声。这时，他突的一下坐了起来，半个身子露在了扮禾桶外，那有点显长的头发拈着草咭，眼睛迷惑又蒙眬，对眼前的事情满脸的失措，

“你谁？”他断喝一声：“见鬼了吗？”他的声音此时从扮禾桶里传出去，如雷一样轰鸣。我明白，知青们这几天过渡加班，疲倦嗜睡，才有了今夜扮禾桶中这意外的闹剧。

天色已近拂晓，凉风阵阵吹来，“哐哐、吱呀吱呀”，揉茶机的声音在不远处单调、疲乏地重复着。

“被人家看到了会怎么办？我是蒋小苏，我不知道怎么睡这里面了。”

朝阳低下头，睁大眼睛，朝黑暗中的我盯过来，刹那间，在他的脸上，我感到有一种光和热取代了往日那种玩世不恭的嘻笑，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怜恤的柔和的光和热，轻轻的朝我涌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拂去我头上的草咭，轻轻地拉拢我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的衣钮，我的世界宁静了。

我想逃出去，却挪不动身子。他的眼神、温柔的手和轻轻贴到我额头上的唇，那个梭角分明的唇，让我窒息了：“不用怕，让我好好看看你忧郁的大眼睛，我的凯恩。”

我抬头看到了一道人墙，没有说话的声音，一双双眼睛，有惊讶，有窥笑，有冷漠，有同情。他们犹如黑夜的闪电，刺破了我的心脏。血液涌上了我的脑袋，嗡嗡声中，听到朝阳在说：“我和蒋小苏相爱很久了，我们不是耍流氓，你们不要难为她。”

一张苍白秀丽的脸庞在人群中出现了，冰冷的眼神像西腊女神赫拉，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带着不屑的轻笑转身绝然而去。

我想叫住丽莎，向她解释这个的误会，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只要能证明我的清白。

我愤怒得像头狮子，狰狞地对朝阳叫道“你欺骗了大家，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恨你，你滚！”

往日那玩世不恭的轻笑又回到了朝阳的脸上，他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想看看我怎么耍流氓的吧？”他顿了一下，环视着四周，用一种压抑的、冷冷的声音吟诵道：“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挠中，

我的耳边长久的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声音渐渐轻下来，带着一丝颤抖。

他俯下身来，吻了我的眼睛：“我走了，心爱的小苏，谢谢你在我最孤独的日子鼓励陪伴了我，”他的长发挡住了我的眼晴和汨汨流下的泪水。

他站直了身子，轻松地迈过了桶沿，拂了一下长发，走了，晨光里，留给我一个背影。

人们渐渐走开了，扮禾桶前只剩下孤独的我和手上不知何时紧捏着的铜戒指。

天大亮了，满园的茉莉花星星点点，含苞的粉色的白色的茉莉花，那一掬只为夏茶而吐芳的茉莉花，正在被无情地采摘。

一个阳光正暖的午后，蒋小苏坐在我的对面，浅褐色的皮肤还像年轻时那样迷人，眼神里有一种天然的淡淡的忧郁。

瘦削的手扶着一杯没有了温度的茉莉花茶，中指上戴着一枚有些夸张的铜戒指。香气清新，我不知道是从茶而来还是从她而来。

我问道：“从那以后，你和朝阳还有联系吗？”我不想提及丽莎，怕伤了她的心。

她定定地看着重新冒起热气的花茶，沉浸在深深的回忆里。

他母亲写了一封长信寄给那当民兵营长的亲戚，亲戚严厉地批判了他的耍流氓行为，悄悄地找关系抹掉了这笔行将记入知青档案的重大污点，他就这样回了省城。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的日子还在继续，我不再画画，茶垅里也没有了丽莎的口琴曲；没有了那轻悠婉转的口哨声。

几年以后，我和父母亲回到了老家长沙，我以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偶然一次从他亲戚话里知道了朝阳后来的情况。

他回来的第二年，全国恢复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海洋学院，在民兵营长的帮助下，他顺利的通过了档案调取，资格审查。大学毕业后，终于实现了以大海为家的梦想。

一次在深海中收集标本，他被船艇的螺旋桨卷入船底，从此，大海成了他永久的家。朝阳走了，把我的心也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就这样永远陪着他，不让他孤单。

我的耳边常响起他《致大海》的朗诵：“别了，自由的元素！在我面前最后一次，你翻滚起蓝色的波涛，你闪现着高傲的美丽。”

我一次次来到海边，一次次寻找那个想像中朝阳落海的地方，我想告诉他：“朝阳，我错了，我伤害了你。我喜欢你，我愿意陪你到海洋中去击浪飞舟；我愿意，留在海里的是我，而不是你。”

茶凉了，白色的苿莉花沉淀在杯底，卧眠在碧绿的茶叶下，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悲凉的结局。

知青生活，有我一生中不能磨灭的回忆，常常激发我心底的甜蜜和哀伤，为那劳动中萌发的情愫甜蜜，为那逝去的青春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