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别人眼里,你是这样的:秀眉长身,风神散朗,如魏晋间人。而激扬风义,甄拔寒酸,有古烈遗风。</p><p class="ql-block"> 在自己眼里,你是这样的:眉疏眼大,头长嘴尖。宦游几经年,只落得两袖清风,一副吟肩。老来悟前非,往日事,都不妨,付与眼云烟。画个像,挂在堂前。子孙贤,多挂几年。子孙不贤,卖与人家不值半文钱。</p><p class="ql-block"> 在别人眼里,你清风瘦骨,边幅不整,率性慷慨。在自己眼中,你顾影悲秋,兀自感叹,看透尘世与人生。 </p><p class="ql-block"> 你是乡人蒋仕铨,字心馀,号清容。</p><p class="ql-block"> 活到今天,你297岁。一晃快三百年了,这期间,风晴雨雪、烟岚云岫,似乎都与你无关连。你远行的背影潜入烟霭,也没有驻足回首,向送行的乡人挥挥手,就要走出人们日渐模糊的视线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铅山工作时,经常要穿过你的老家,老县城永平镇西门石磐渡,如今,我们习惯上叫她桃园,桃园身后,是郁郁葱葱的省级深林公园骆驼山。骆驼山里为人称道有三奇,一奇石,形似青蛙,名益岭。二奇寺,庙堂居于积翠岩,古有石笋穿天立,今日尽毁无处寻,叫永福寺。三奇观,“鹅湖在眼双增明,石井绕腹生余清”,比你更早的宋人王安石留下的足迹仍清晰,为玉虚观。</p><p class="ql-block"> 你的老家依山面水,行政区划上叫西门自然村。村前有条桐木江,江边原有石磐渡,沉浮水间的巨大石滩很坚硬,这其实就是系筏锁排的天然好码头,直到四十多年前,巨石滩上,仍然可以见到木筏竹排停靠其间。而在你那个时代,桐木江水量充盈、春夏之际更是激流奔涌,你的老家水中千条船,山上万盏灯,粮、矿、茶、纸货物繁忙流转,从武夷上游来,向信江、鄱湖去,万里茶路在你老家有了一座加油站。</p><p class="ql-block"> 认真读你的年谱,其实你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你1725年,生在南昌垣东街小金台,直到1746年,你22岁时,才得以回到老家,就读张氏宜园,这一年,你应童子试拔第一,状元出生的督学金德瑛读到你的试卷,惊呼“喧啾白鸟群,见此孤凤凰”,此后,收作弟子,负书从使随之游学省内和闽中。这一年,是你第一次亲近老家的山和水,拢共算来,你回老家的次数不过七、八次,大都为父祭祀,为母卜地选墓址。最长的一次,是你为母亲卜葬成礼,服丧守孝那半年。这半年,你也没有闲着,奔走呼号,倡当地政府重建佛母岭文峰塔、筑蕉溪坝、建试院、开黄柏坡水利,为乡人算是办了几件大好事。你最后一次回老家,是1785年,风痹疾作、病废居家,在这年二月春寒料峭的南昌绳金塔下藏园里,永远闭上了你那双曾经智慧闪烁的大眼睛。对于老家,你不过是绻蜷旅人、匆匆过客,只有1786年,魂归铅山七都董家坞,才真正与你的老家相生相伴了。</p><p class="ql-block"> 你籍贯在铅山,生长在南昌,操作一口粗砺硬气又不乏幽默温婉的南昌话,南昌的山水民风给了你厚实的积淀与灵感。在你的《藏园九种曲》能听到耳熟能详的南昌方言和俚语,“发梦颠”、“有偏老爷”(谢老爷),还有三百年后醇香不散的丁坊酒。</p><p class="ql-block"> 说到你,还得说说你的母亲钟令嘉。你母亲出生望族,娴静明慧、通经晓史,能持家、善诗词。你父亲蒋坚一生任侠好客,乐施散财,性刚烈,擅刑名之学,常年奔走于晋、燕、赵,为当时颇有声望的师爷佐幕。你母亲18岁嫁给大她28岁的你父亲,有了家,为了生活和理想,你父亲仍然没法停下奔走四方的打工生涯。你母亲陪着你,从四岁起,断竹为字、口授句读,留下鸣机夜课图。</p><p class="ql-block"> 你母亲想得开,你幼时,常常教育你,磊落作壮游,不知行路难,丈夫志四海,家室安足恋。你十岁时,58岁的父亲终于结束了东奔西走的左幕生涯,一边说着,儿今十岁,虽能识字三千,但好男儿胸怀天下,志在四方,方可脱书生之迂气。一边将你驼上马背,与你母亲一道,游历燕赵秦魏齐梁吴楚,看崤函、雁门壮丽,太行、王屋盛景,让你小小年纪便埋下慷慨耿介种子。</p><p class="ql-block"> 你失意时,你母亲题诗劝慰,馆阁看儿十载陪,虑他福薄易生态。寒儒所得要知足,随我扁舟归去来。当然,我们是通过你的记述,认识了你堪比三迁孟母、大义徐母、刺字岳母,持家殷切,教诲不倦,眷眷鞠心的母亲钟令嘉,感叹你对老母的衷心感恩与爱戴。</p><p class="ql-block"> 与大多数人不同,你在生前就已经拥有极其兴隆的大名声。因为你生活的那个年代,正是康乾盛世鼎盛期。不管康熙、乾隆,他们虽为满人,但出于驾驭宏大帝国和他们自身性情的需要,对汉文化都有着痴迷的热爱和追寻。因此在你五十四岁那年,乾隆得知与彭元瑞并称“江右两名士”的你早已辞官回乡,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亢奋,急招你再入翰林,并记名御史补用。</p><p class="ql-block"> 其实,你三十三岁中榜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充武英殿撰修,也算在乾隆身边辛勤工作了八个年头。但八年来,你除了一次被同乡推荐做“内伶填词”的机会,便一直做着“尚习雕虫业”的翰林编修工作,内伶填词、习雕镂虫,在你看来,都无法达成“我生不愿做公卿,但为循吏死亦足”的急功近利、经世为用愿望与梦想。</p><p class="ql-block"> 你热望仕途,又秉性嵌崎,久不得志,四十岁之前的你,常常纠结于出世入仕之间的艰难选择与尴尬的精神困境里。此后你下定决心辞官云游,九载于越、扬等地,凭着一身的本事与名声,历主绍兴蕺山书院、杭州崇文书院、扬州安定书院。直到五十四岁,得到乾隆的急招,你还是感激涕零,热切之情溢于言表,拖着半瘫的身子,赴京上任了。可见,在你的内心深处入仕经世希望火苗,就从来没有真正熄灭过。</p><p class="ql-block"> 不过,在我看来,人生的不如意,是命运对你的煎熬,也是命运对你的厚爱。</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人们,只要愿意把目光投向你,就可以读到你留下的近三千首诗词,尽管到了清代,煌煌如唐宋诗词的黄金期已经黯淡,但仍然可以让人们穿过文字的走廊,洞察那个时代的思想情绪与风俗面貌。你的诗歌,被当世并列于袁枚、赵翼,合称“江右三大家”。</p><p class="ql-block"> 我读到过你的《响鞋廊》,“不重雄封重艳情,遗踪犹自慕倾城。怜伊几两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声!”,就那么看上去一双普通至极的鞋履,踏步关山,竟掀起震动天地的巨响来,确有一股沉雄、豪达的气势在里头,跟你矢志不改的个性很吻合。 </p><p class="ql-block"> 当然,你以豪歌发出的声响,几乎被你的戏曲所淹没。在你留下的剧本中,尤以《空谷香》、《冬青树》、《香祖楼》、《临川梦》最为醒目。在演绎文天祥、谢枋得忠贞不二凛然气节的《冬青树》里,你以死后的文天祥奉上帝敕旨,拷问南宋以来的奸相佞臣。在表现汤显祖故事的《临川梦》里,你干脆让戏剧家与他《临川四梦》里的人物相碰撞、相周旋。有人把你的剧作与汤显祖的剧作相比较,说《临川四梦》是梦中的现实,你的《藏园九种曲》是现实当中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尽管你一生游离在实践治世梦想之外,但也改变不了忠烈坚贞、死节直谏、舍身取义经世观念。或许你想通过你笔下的正剧,来影响和启迪乾隆盛世阴影下,潜藏危机的社会思潮和民风。但靠典当度日,贫困日甚,一介书生,意气飞扬的你不免有些天真。</p><p class="ql-block"> 据说,当年,你的剧作戏中串戏,戏中融戏,插科打诨、亦庄亦谐,一经脱稿,便演绎舞台,广受追捧,在乾隆梨园曲苑花雅争胜,花部野调俗曲锋芒正劲的背景里,你的雅部昆曲成为最后一缕灿烂余晖。</p><p class="ql-block"> 而你之后,两百多年时光里,戏曲舞台花繁似锦,却难见你的剧目走入民间,仿佛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或许是你的戏文典丽清雅,更适合于案头翻读,更或许是你的题材豪壮悲烈,而少儿女情长、生活况味。只有一位名叫青木正儿的外国人,读了你的戏本,击节赞道,你是继明代关汉卿、汤显祖之后,中国戏曲之上的殿军。</p><p class="ql-block"> 在陈家寨文家桥董家坞,我曾经多次拜访过你的墓。墓小巧而精致。风雨斑驳的青石碑上,有这样几乎模糊了的墓联:庐阜叩苏公八王偈子一转语,山阴同陆翁九千吟中万首诗。对你豪情放达、奔流悱恻的文风作了盖棺定论。</p><p class="ql-block"> 这一刻,乡人蒋仕铨,在我的面前似乎变得鲜活而亲切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心目中,你曾经是一位奔走不倦的歌者,现在你是沉默的歌者,栖息在属于你的老家峰青水绿、云轻烟暖的枝头上。</p><p class="ql-block"> 对于你,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我相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