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我的大学(42)军队要忍耐

皇粒

　　

“军队要忍耐”这句话， 出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当时中央军委的一项决策。这一决策又来自军委主席邓小平军队要服从和服务于整个国家建设大局的建军思想。

建设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是我国建设发展的总体战略目标。邓小平认为四化建设总得有个先后轻重，他说“军队装备真正现代化，只有国民经济建立了比较好的基础才有可能”。所以，军队必须服从和支持国家经济建设优先发展。

于是，军队要精简，军费要削减，军队要忍耐，就成了那个时代军队建设的一段特殊经历。

在此背景下，总后勤部发出大力发展部队农副业生产，发展养殖业、种植业，保证部队生活水平不降低的指示；重提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个在延安大生产时期发出的号召，一场新形势下的军队大生产就这么开始了。

原本，部队业余养猪种菜改善伙食，是连队的老传统，但那是在平时。在开展部队大生产活动的时候，哪里还会满足于平时小打小闹的业余生产。部队的农副业生产活动，很快转移到了建立专门的生产基地上。

我们高炮师，原来只在师后勤部有一个晒盐和水稻生产的基地，后来不仅各高炮团全都建立了水稻生产基地，师、团后勤还把农业生产扩展到胡麻种植榨油和大型葡萄园种植。



师后勤部原来有个编外的生产科，专设了几个编外人员抓农副业生产。可既然上级鼓励搞生产了，那可就不仅仅是一个生产科抓生产了，机关各科的各路神仙都出动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你还别说，这部队什么能人都有，什么样的功夫全有。师部很快办起了生产鸡蛋的养鸡场，生产木材的林场，还办起了生产煤炭的煤矿。

临时建立这么多编外的生产机构，其行政管理由师团两级后勤各自分别管理。编外机构的意思是这个机构不在编制内，但所有人员都是从编制内单位抽调的。我们后勤部管理着近20个临时生产机构，横跨东北华北，货真价实的多种经营，很像地方的集团公司。我们战勤科负责按照生产科的需求清单和领导的批示，为各个生产机构抽调兵员和装备，并且负责这些生产点的行政管理工作。



高炮师战勤科在部队精简之后，就编制一个科长一个参谋，另有一个帮助工作的志愿兵，我们三个人管理营区编内的后勤分队，人手都不算富裕，管这么多临时生产机构，只能靠打电话实施遥控管理。生产点不出事最好，出点小事就指挥他们自行处理。可是一旦涉及到严重的等级事故，生产机构会在第一时间上报，我们也肯定会立即派人前往处理。



八五年那年，李场长报告说盐场出了车祸，司机出车撞行人了，这行人还不是一般的人，求我们赶快过来帮忙处理。我告诉盐场先全力救人，放下电话急匆匆上火车就往盐场赶。去盐场是在唐山火车站下车，盐场李场长过来接站，我们上车一路飞奔，朝位于河北丰南县渤海边的南堡盐场开去。

从唐山火车站到我们盐场，出城就全是荒郊野路。路况一般以下，车开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到。路上至少有几十公里荒无人烟，全是白花花的盐碱滩。李场长说，这地界其实是河北省关重刑犯的监狱，这样的环境也是防止犯人逃跑。他说这个监狱几十年了，还没犯人能越狱，这地方没车根本跑不了。

我们盐场在渤海边南堡盐场地界，早听说过那里原是河北监狱的地盘，是我们部队搞关系，河北监狱也想有个部队作伴，才划给我们一大片盐池子，高炮师才成立了这么个晒盐的盐场。盐场这里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晒盐池，跟水网稻田似的，全是平平整整的方格。可稻田的网格油绿油绿的，盐池子的网格可是一色银白，寸草不生。

盐场的住地，就是十几栋平房围起来的一个院子。站在盐场远望南方，隐隐约约的能看到河北监狱的一片房子。这百十公里方圆，就这么一个盐场，一个监狱，像遥遥相望的两个褐色的小岛。往东面看是渤海波涛，往西面看是盐池滩涂，白花花的水天一色、无边无际，天上的阳光加上滩涂盐碱的反光，晃得你都不想睁开眼。

部队晒盐的战士跟监狱晒盐的犯人，就隔着一道铁丝网，但干的都是一样晒盐的活儿，两边都隆起几个晒好的盐山，高高的，白白的，散发着浓浓的咸腥味儿。这就是盐场和监狱生产的产品。

我们师后勤每年都派车队来这里运盐，给基层连队整麻袋整麻袋的发盐。高炮师的连队和随军家属院的家属，做饭腌咸菜，都不用花钱买盐。那时，我们部队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才四毛五分钱，盐场一帮战士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跟被改造的重刑囚犯在同一个滩涂晒盐，风吹日晒，吃苦受罪，就为了给战士们省下点儿买盐的伙食费。这事儿不能细想，细想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盐场这场车祸，最终伤者没保住。行人肯定是有责任的，但人死了，还是军车撞的，就别说责任的事了。何况这人的亲戚，还是一个大官儿。我跟李场长商定，只要不太过分，全盘答应对方的要求，赔多少钱就听交警的判定，先安抚好死者家属再说。

赔钱的事解决了，但死者家属还要求严惩肇事司机。这事儿盐场的领导都不同意，战士们反应也比较强烈。主要原因是行人也负有事故责任，并不是我们司机的全责。另外，这司机平时表现良好，山东农村出来的老实人，是盐场领导苦苦留他才超期服役至今。当兵的出点事就一棒子打死，盐场这里的兵就不好带了。

我认真权衡了一下，决定分成两步处理肇事司机。第一步对外满足死者家属的要求，给予司机记过处分，吊销驾驶执照，提前复员处理。第二步，对盐场内部宣布处理结果，开展安全行车教育接受教训。但暂缓办理对司机的提前复员处理，留盐场劳动察看，待到年底部队复员工作开始时，再由盐场出具处理意见，战勤科视情况给予处分。

这个肇事司机最终在年底复员时，我是恢复了他的驾照，撤销了他的处分。我的原则简单，就冲这司机在盐场跟那些重刑囚犯在一个滩涂晒了几年盐，那里的犯人刑满出狱还给条活路，我这兵可是个解放军战士，凭什么要严惩不给条活路？



　　

编外生产机构任务艰巨而繁重，难免出点事故，领导处理这种事故，相对比较容忍。搞生产的同志确实辛苦，不容易。但在我们生产点，也发生过个别犯罪级别的大事，这种被地方查处的案子，肯定会严惩当事人。

这个案子发生在我们在东北的木材场，是地方的市场管理与执法部门，查获了一批从我们木材场倒卖到自由市场的木材，追踪源头查到了我们后勤部。那时，国家原材料价格还是双轨制，倒卖木材确实能赚大钱。可这种行为在当时违法，罪名是投机倒把。

这个案子是地方查出我们师后勤部，用几个军列车皮从东北倒腾木材，把仅供内部使用的木材，倒卖到自由市场赚钱。投机倒把罪，吓人不吓人。

我们战勤科是负责制定军列车皮运输计划的，本师所有军列计划申请都出自这里，而后由我们报上级批准，批准执行军列运输的车皮，总后在年底统一给铁路运输部门结算付钱。总后有一个付钱的支付凭证在我们战勤科。战勤科对批准的军列计划，开出这个凭证，加盖后勤部首长印章，用车单位拿这个凭证，就可以到启运火车站联系安排军列了。办理军运的所有证明和凭证，在战勤科办理过程中都是严格登记专人负责的，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不法的事情呢！

最后，这事是经过查登记册，查日期，查办理人员，再查每一列从东北木材场发出的军列车厢，倒推出问题根源。最终查清楚了：是东北木材场办理运输事务的助理员，在办理正常军运车皮时，私自偷偷增改申请计划，采取偷梁换柱手法，两头欺瞒，把私自增加的那一部分木材，直接发到了自己家乡的火车站。

还算幸运，这批木材还没倒卖成就被地方查封了，但这位助理员一系列违法违纪的行为，已经坐实。这位助理员被撤职查办，没有人替他说情。东北的木材场和我们战勤科都被他装了进去，差一点跟他同罪。他给部队抹了黑，相关人员都气的愤愤儿的。那时有句流行语，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可这助理，胆子也忒大，贼胆包天，无法无天。



不过，对于这个案子，部队也有另类议论。有人说要不是我们部队在生产活动中倒运木材在先，这个助理就算有这个胆子，他也不懂军运的道道，更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实施犯罪。



　　

那年月， 部队大搞生产，说到底是为了在削减军费的情况下，保证战士们的生活。我们师搞这么多生产点，确实能够很好的落实总后提出的“斤半加四两”(即每人每天吃到一斤半蔬菜、一两肉、一两禽鱼蛋、一两豆制品、一两动植物油)，保证部队的生活水平不降低。

但是，在军队，训练经费才是军费的大头儿。国家削减军费，直接影响的是军事训练，特别是实弹射击。我记得当时因为经费紧张，有几年高炮部队年底的实弹打靶，都改成了“枪代炮”。

“枪代炮”是以高射机枪代替高射炮打靶，打实弹也由打炮弹变成了打机枪子弹。记得那时我们大口径高射炮的炮弹，一发就是一台进口彩电，可那高射机枪的子弹，一发也就是几斤鸡蛋的钱，两者互换，确实能节省不少钱。

“枪代炮”要由我们后勤修理所做一定的改装，炮技师要把高射机枪固定在高射炮的炮管上，把击发装置与高炮的击发装置联动起来，这样炮手们在操炮时与平时无异，但击发开火时，打响的是高射机枪而不是高射炮。于是，原先高炮靶场震耳欲聋的炮弹声，变成了哒哒哒的高射机枪声音，原先高炮靶场那种开炮打出一片火海的震撼感觉荡然无存，“枪代炮”的高射炮开火，打出的是一串机枪子弹，现场的感觉其实有点滑稽，但没有一个炮手笑得出来。

军队要忍耐，我们高射炮兵也能忍耐。可那高射炮在忍耐之中变成了“枪代炮”，这样的高射炮，还是高射炮嘛！

　　

高炮连的训练要忍耐，我们战勤科管理的军队职工，在调工资时也要忍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级原来的普调工资政策，改为部分调整或者奖励调整了。这样做工资经费可能会省点儿，可这调工资的事儿难办多了。都是天天一块儿干活的军工，谁比谁差多少？十几个军工，就给两人调工资，我们好几个科都配有军工，哪个科会相让，这工作怎么做？

我费尽心思琢磨了一个晚上，琢磨出一个双轨制的调工资办法，两个调工资指标给表现最好的职工，其余的好职工要调整工资，主要听取各科的意见。但是，这两个上级拨的调资指标是“全国粮票”，走遍全国都认。其他调整工资的，都是本师“地方粮票”，只在本师承认。当然，“地方粮票”调资，也应由所在科负责发这块调资的钱。



部首长和各科领导都同意我这个方案，职工们还称赞我处事公平。我这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上级的军费削减了，钱不够还想为大家做好事，就这么凑合着普调工资吧。军队要忍耐，军工姓军，一样要忍耐。



　　

在“百万大裁军”中，我们高炮师师团机关被撤销，一大批干部集中转业回地方，各地安置接收非常困难，转业干部自己找工作，更是难上加难。军官和地方安置办都很头痛军队干部转业工作。

我们部队是采取组织安排和个人联系两条腿走路的办法，可以各找各的门路，也可以等着组织统一安排。部队不强制干部非得当年就离开军营，对个别有困难当年走不了的，可以转到下一批次再走。

那年因为百万大裁军，进北京天津这些大城市的转业干部指标比往年相对宽松，但找工作找接受单位比以往更加困难。

我们师后的盐场，是个正营级的编外单位，李场长是百万大裁军头一批安排转业的老同志。李场长家在北京，平常年头转业回北京的指标很紧张，很难轮上他。这次大裁军有回京指标了，可他却联系不到合适的接收单位。北京又不是沿海城市，哪有像盐场这样的对口企业。

大裁军那年，部队一些从大城市入伍的年轻干部，反倒积极要求转业，而且还比较容易获得部队批准，地方也比较愿意接收。

我爱人那年正值怀孕，她一个人很辛苦我也无法照顾。她听从家人的建议申请转业回京。我真没想到，她的转业报告很快获得领导的批准，非常顺利地转业回到了地方。

这地方也真是奇怪，军队年龄大、职务高的干部它不愿意接收，反倒喜欢接收年纪轻职务低的军官。

为什么呢？

待续：

熔炉•我的大学(43)北京不信眼泪

前篇：

熔炉•我的大学(41)高炮师撤编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