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胡同

山哈兰

（大石碑胡同的“葫芦”大爷）

从东四到王府井，再从大栅栏到天桥，或者，从德胜门沿着后海，穿过玉河再到南锣鼓巷。无论是从北走到南，还是从西走到东，这里的每一条胡同都有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故事。

一旦在胡同里走多了，便发现，胡同里人们的生活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什刹海茶艺酒吧街）

东四的胡同已经实行物业管理了，胡同口设了保安岗，而且停放着迷你型的胡同巡逻车和消防车。

南锣鼓巷和五道营胡同则早已经成了酒吧、美食一条街，成了名符其实的“不夜胡同”。

而什刹海北岸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歌声袅袅的酒吧一条街。傍晚时分从那里路过，你哪怕不进去喝杯酒，也会放慢步伐或者干脆倚在岸边的杨柳树下，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一听从酒吧中飘出来的声声弹唱。

（南锣鼓巷附近的夜店）

较之北边胡同的热闹与富贵，南边胡同则又是一番风味儿。

前门地区的几条斜街很容易让人走得不自信，甚至走丢了人。

譬如棕树斜街、杨梅斜街、铁树斜街、樱桃斜街——只要带“斜”字的，基本上走着走着就会让你转了向，不知道东西南北。

尤其是棕树斜街北边那条青风夹道，窄得将将能推进一辆自行车。这还不消说，更让人心里没底的是越往里头走，越觉得是个死胡同。只是硬着头皮往里头走，侧身穿过一条更狭窄的墙缝，眼前才豁然开朗——再往北走一点儿就到了大栅栏西街了。

（南芦草园胡同的北京大爷）

不过呢，胡同走多了，就大可放心了，这几条斜街最终都是要汇聚到煤市街去的，而樱桃斜街和铁树斜街的交汇处便是观音寺街了。

观音寺街的铁制大牌坊如今还在，观音寺却只剩下半片土墙茅草屋了。说是茅草屋，实际上是青瓦屋顶长了不少茅草，夏天能到半米高。

（延寿街胡同的小剧场）

某一天，不知是谁，在这面残垣断壁下的一把破椅子上，摆放了一座石膏塑的观音头像。而当我第二次从这里经过时，一切又恢复如初：这里只有裸露的雕刻着莲花的石板，而菩萨早已不见了。

倒是这一天清晨并未让我失望，在观音寺街街，一个夹杂在商铺之间的不起眼的住户门口，一只黄色的小猫咪睡眼惺忪地从暗处走出来，在煦暖的晨光中，就在我的眼前，伸了若干个懒腰，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他主人的身边——那个似乎与这个繁华喧嚣的商业世界隔绝的大杂院里。

（午后的前门西河沿街）

至于胡同里的小动物，我是见了不少的。当然，除了鸽子，更多的是阿猫阿狗。

胡同里的狗多是见过世面的。

在胡同里遇到狗，通常是不必害怕的。只要你不停下步伐，就算你从那些趴在胡同口的狗狗身旁走过，它也懒得抬起头来正眼瞧你一下。

倘若你停下脚步，譬如掏出手机要给它照相什么的，那狗便立马抬起头来警觉地盯着你。若你还不走，它便狂吠起来。这大概就是捍卫它的领土的方式吧！

（放学后的大百顺胡同）

胡同虽窄，仰头看到的天只是一条缝隙，偶尔能瞧见一群鸽子带着哨音呼啸而过。这片小小的天地，却是阿狗们的乐园，来去自由，乐此不彼。

有一次，我路过西杨茅胡同，看到一条黄色的小狗站立在马路中间，盯着我看了半天，似曾相识的样子——这种情形是十分罕见的。

于是我朝它走过去。它确实像是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在我的前方五六米的地方走走停停，一直将我领到了朱茅胡同的一座四合院的门口。然后站在门槛上，摇着尾巴，望着我。

我有心跟它去串门呀！可惜，确实不认识它，怕是主人起了疑心。

（小力胡同吃早点的人们）

大力胡同和小力胡同交接的丁字路口，则经常有三两只小狗嬉闹，从来不避让行人。现如今，一大早，昏昏欲睡的孩子们早就被父母或爷爷奶奶送去上学了，胡同里很少能看见玩耍的孩童，只留下了这些打闹的小狗们，悠然自得。

前门地区的胡同，我也是经常走的。

但是这一片区域的胡同已经基本上快被拆完了。我发现在自己手机里留下的胡同照片，有的已经成为了永远的记忆。

（雪后的草厂胡同）

2016年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那个清晨，冒着凛冽的寒风，我准备去一个叫洪福胡同的地方拍几张雪景。这个胡同口有一口大石磨盘倒立着，红色的“洪福胡同”四个字非常醒目。我想，雪景一定很美。

当我再次来到这个胡同口的时候，两边的低矮的小平房还在，胡同口南侧的一排石凳还在，可是再往里走三四十米，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胡同似乎整洁多了，往日里码放的各色多余的家什都已无影无踪！

（修葺前的草厂胡同）

令人遗憾的是两个直径将近一米半的汉白玉莲花宝座已不知下落了——春天从这里路过时候，那些莲花宝座，不，更像是两只巨大的玉碗，只是沾了不少泥土，里边却盛开各色花儿，招蜂引蝶，甚是热闹。

如今，这里已经冷清了很多，再往胡同里走，便是一块工地了，不少胡同正逐渐消失在瓦砾中。

（前门大栅栏的门框胡同）

前门胡同的消失，多少还令人唏嘘。

今年夏天的一个雨后的清晨，在草厂胡同，一片废墟中横亘着一棵合抱的杨树。这棵树实在是太老了，以至于树根已经腐朽，树干也都干枯了。不管它曾经为多少人遮阳避雨，但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必定是逃脱不掉的，如今它只能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处置，连它昔日的主人也拿它没办法。

（帽儿胡同猫屎咖啡屋）

大树根所在的残垣断壁间，我突然间看到了裸露的墙头的一个小窗户上，有一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小猫咪！

这只猫咪大概是舍不得它的家，而留守在这里的。它度过了漫漫寒夜，躲过了雷鸣暴雨，终于等到了天明。

（景阳胡同志愿者）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对老俩口早早地等在胡同口，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小四合院被推土机推倒的情景。

她们的心情是纠结的。

为了改善生活，她们必须离开世代居住的狭小、阴暗且潮湿的小院。但谁又能舍得呢？

（菊儿胡同的猫小院）

一位在区建委工作的同志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南锣鼓巷玉河边平房区改造过程中，有一老住户已经签了拆迁协议，却迟迟不舍得搬走。工作人员入场施工那天，老大妈滚下了几行热泪：我一早买了六袋牛奶，你们一定要照顾好院子里这棵石榴树，让它“喝足”牛奶……

我相信这个故事不可能是虚构的，因为这里有太多的留恋。

（清晨的琉璃厂东街）

确实，每每想到这个故事，每每走到这一边是废墟，另一边还有少许住户的平房区，我都会四处瞧瞧——是不是在废墟中还挺立着那棵石榴树呢？眼下可正是石榴成熟的日子呀！

然而，走到这里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伤感。

我并不是这里的老住户，但是，那一天我从北芦草园胡同经过一片瓦砾时，发现尚未拆迁的一座四合院门口，坐立着一只灰色的小狗，它是什么品种或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正在施工的推土机、残砖断瓦间忙碌的工人，脸上木然得看不出一点儿悲伤。

（南官房胡同的“骆驼祥子”）

最近一次走的胡同是大栅栏商业区附近的湿井胡同。

那是一个湿冷的清晨，我从棕树斜街拐到小椿树胡同，然后穿过煤市街进入这条胡同时，一个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先跑出一只小狗，然后是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这条狗被女主人牵着，蹒跚地往前走走走停停。

这条狗实在是太老了，它灰色的毛已经掉了一多半，仅存的那些毛已经结成块，显然是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在这个寒冷冬日的清晨，这条垂暮之年的狗被主人牵着，吃力前行。或许这个人类忠实的朋友即将不久于人世，而那条活蹦乱跳的小狗崽却独自快活着，生命的轮回，它肯定是浑然不知的。

（鹞儿胡同的壁画）

我匆匆地走出了这条胡同。回望那一老一少，感觉到这条胡同今天怎么变得那么长，那么难走。

这个城市正一天天变化着，那些城市的记忆正在飞速发展的今天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或许，从另一个角度看，城市也在一天一天衰老。但是，每一天，我们还是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诞生和延续的。老旧小区似乎正在一步步实现破茧化蝶的华丽转身，但是，那些浓浓的乡愁还能留得住吗？

2016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