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之 死

輝哥•上海

　　

北宋朝皇祐五年（1053年），广源州蛮壮族首领侬智高反叛的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一片震惊，派杨畋安抚使去平定蛮人叛乱，却被叛军击溃。

一时急报频传：侬智高叛军势如破竹，攻陷了邕州，又一连攻破沿江九州，包围广州城，岭外一带骚动不安。

情势十万火急。

朝廷又命孙沔、余靖为安抚使，率军队讨伐叛贼，宋仁宗赵禛深知侬智高部勇猛异常，放心不下，忧心忡忡，怕情势继续恶化。

已升任枢密副使的狄青上表请战：“末将当兵出身，陛下皇恩浩荡，才有今日，除上阵杀敌，无以报答，请求陛下派未将出战，誓败叛贼！”

宋仁宗大喜，狄青曾在平定西蛮中功勋卓著，由他带兵出战，南蛮必闻风丧胆。

宝元初（1038年），西夏李元昊叛乱后称帝，朝廷所派讨伐将领屡被打败，数万精兵被歼，狄青时任殿侍兼延州指挥，被派往边疆作战，士兵畏惧胆怯，狄青亲自作先锋，与西夏军作战4年，大小二十五仗，被乱箭射中8次，攻陷多城，杀敌无数，俘虏敌兵五千七百人，在敌方多处要害地建立城堡，西夏军望风披靡，闻风丧胆，为北宋朝立下赫赫战功，西夏最终降宋称臣。

如今狄青以枢密副使身位请战，宋仁宗勉励道：“爱卿乃朕之关张，出战平乱广南，朕放心了。”任命他为宣徽南院使，负责平定广南侬智高叛乱之事，第二天亲率众大臣在垂拱殿设酒为狄青送行。

君臣送别，好不隆重。

宰相文彦博走近狄青，高举酒杯贺道：“将军出战，旗开得胜。”

翰林学士欧阳修十分赏识狄青，曾教他阅读《左氏春秋》，开导他“将帅不知古今历史，就只有匹夫之勇”，使狄青由此研读史书，熟知秦汉以来将帅兵法，屡建奇功，这次放下身段自请出征，足见忠君爱国之心，受皇上如此看重，也挤上前去敬酒说道：“南蛮作乱，又是将军为国立功之时，愿凯旋而归！”

众臣频频举杯，狄青应接不暇。

侬智高在邕州建立大南国，作为大本营，自称为王，击溃了来剿汉军，野心勃勃，探得狄青领兵前来讨伐，心有忌惮，即刻放弃攻打广州城，回师邕州，凭借昆仑关险要，坚守不出。

狄青领兵与孙沔、余靖部日夜行军，驻军宾州，命各将不得与叛军接战，服从统一指挥，有违令擅自行动者，格杀勿论。

众多将士对南蛮侬智高部心生惧怕，狄青为部下壮胆，让人将制作的纸钱撒向空中，说：“如落下的纸钱都正面朝上，此战必胜。”结果掉落的纸钱都是正面，将士们见了，取胜的信心倍增。

广西铃辖陈曙、殿直袁用为争头功，先率步兵八千攻打邕州叛军，溃败于昆仑关，殿直袁用深知狄青军纪严明，此次违纪怕性命难保，想逃跑却又不敢，胆颤心惊。

第二天早晨，各将领在堂上集合，狄青训话：“军纪是打仗取胜之法宝，号令不一，军队必败。”说罢命卫士将已被捆绑的钤辖陈曙、殿直袁用等三十余人推出军门，以擅自行动、战败欲逃罪斩首，众将惊愕，两腿颤栗，深知狄青军令如山，无不肃然。

狄青深知南蛮的彪悍，又守着昆仑关险要，强攻不仅难以取胜，伤亡也会很大，于是决定智取，下令部队休整十天，养精蓄力等待出兵时机。

南蛮侬智高刚杀退宋兵，又获知宋军休整情报，断定宋军不会即刻进攻，凭着占有昆仑关险要屏障，防备有些松懈，正值上元节，当晚设宴邕州宫，只让少量军士值守昆仑关，自己与诸将士饮酒作乐。

狄青得报上元节当晩昆仑关守军寥寥，料知侬智高部刚打败宋兵而放松警惕，即刻集结军队连夜突袭昆仑关，守关将士哪有抵御之力，一下被宋军攻进关内。

侬智高得报昆仑关险要之地已被宋军攻破，慌忙引兵从邕城出击，正遇宋军前锋孙节杀来，两人激烈交战，侬智高挥舞大刀砍杀孙节于马下，又向汉将孙沔杀来时，脸戴铜面具、披头散发的狄青，手举白旗指挥骑兵从左右两翼杀出，侬智高猝不及防，与狄青交手不过几招就败走，蛮兵于是溃不成军，紧跟侬智高落荒而逃，狄青率部追击五十里，斩敌数千首级，官僚吏属侬建中、侬智中等50余人被杀，生擒叛贼五百余人，黎明时分，侬智高残部已逃匿不知去问，狄青率部重新杀回邕州城，缴获金银玉帛数以万计，杂畜数千，慰抚释放被胁百姓七千多人。

检点战场时，有人见敌屍中有一穿黄衣者，疑为王者侬智高，说“不管真假，带回去请功”，狄青知道追杀时侬智高已落荒而逃，不知去向，穿黄衣者是假扮的侬智高，严肃责斥：“不敢欺骗朝廷冒领战功，将他与战死者一起埋了！”

回师路上，有人拾起出战时撒的纸钱，见正反面均为正面图案，才悟狄青这是利用南方军士迷信才出此激励士气之计谋，由此更钦佩狄青是个智勇双全的将领。

与南蛮侬智高一战，打出了宋军威风，消除了广南隐患，宋仁宗特意设宴庆功，文武百官都来贺喜。

宋仁宗让狄青坐身侧，满面红光，“传闻军士都称呼你为面涅将军，为何？”宋仁宗趁着酒兴，随意问道。

“回陛下，十多岁时，兄与乡邻冲突，臣代兄入狱后发配充军，额上被刺了字，至今还在，由此被部下如此乱叫。”说着，撩起额发给皇上看额上字痕。

宋仁宗见了字痕，劝道：“二十多年前的事吧，这么久了，可敷药除掉刺字，不必再留着。”

狄青回道：“陛下论功行赏，不计过往，臣才有今日，保留着它，臣以此宣扬皇恩，激励士气。”

宋仁宗颔首贊赏，又好奇地问道：“听说你每当出战时总披头散发、戴青铜面具，又为何？”

狄青笑答：“无其他原因，只是以此震慑显威，让敌方胆颤心惊而失去斗志罢了。”

宋仁宗频频点头，对狄青的诚实忠厚十分满意，第二天早朝时，当众任命狄青为枢密使，并赐予京师敦教坊宅第一套。

听得宗仁宗宣布这个任命，文彦博、欧阳修不经意间对望了一眼，相互看到了对方的惊愕。

言官贾黯在旁嘀咕：“国初武官宿将扶建大业，平定列国，有忠勋的人不计其数，但还没有以卒伍登帷幄的人，狄青已从彰化军节度使知延州擢枢密副使，官职不小，现升任枢密使，为枢密院最高长官，掌管军政大权，职权堪比宰相，今后若拥兵自重，对朝廷存有两心，或受下属纵容，又一次陈桥兵变，如何是好？”

边上的御使吕景初听贾黯这么嘀咕，低声附和：“此话有理。”

文彦博、欧阳修没有言语，但心中都清楚，升任枢密使的狄青，从此以后将成为朝中文臣武将的众矢之的。

　　

升任枢密使官职后，每日朝廷议事，对狄青来说是个苦差。

他一个武将，从十几岁发配充军，到现在四十多岁，打了二十多年仗，只会排兵布阵，冲锋杀敌，谈论战事，他可以滔滔不绝，但北宋朝除了边患，算得上是太平盛世，无战事可议，对满朝文臣所议之事，他或无兴趣，或怕失言，所以朝廷议事只听不语。

有一天朝议中，言官贾黯出列说道：“启禀陛下，有一事关乎狄青枢密使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青一惊，他知道这位言官总是出言不逊，现在说到他，恐怕也不是好话，就竖起耳朵听他讲什么。

宋仁宗让他讲后，这位言官禀道：“昨日回家路上，见几位兵士手捧着礼盒和水果，说这是狄爷爷送的，向兵士送礼，臣以为这是狄青收买军心。”

侍御史吕景初随即奏道：“狄将军收买军心，提高自己军中威望，不是好事。”

狄青想出列辩驳，宋仁宗却阻止了他，说道：“官兵们杀敌立功，死者发放抚恤金，伤者发放慰问金，其余官兵发放礼品作为奖励，这是朕让狄将军做的，官兵们这么说，说明狄将军的威望深入人心，有何不好？将士戮力同心，为国效劳，朕之幸甚！”宋仁宗一笑了之。

贾黯和吕景初讨了个没趣，退到边上不再言语。

狄青从此时起才警觉，圣上的器重使他成了文臣们的攻击对象，以后还得处处小心、时时提防才是，可是他不知道，一旦成了众矢之的，是防不胜防的。

不久，御使吕景初又在朝廷谏言：“臣听人都在传说，狄大人家所养犬头上生了角，夜半屋中有光射出，这是天生异象，请圣上派员查实。”

原来狄青所养家犬小时两耳间有骨凸，没被发现，长大后骨凸随之长大似角，家人也没当回事，说到火光，当时府衙有令禁止子夜后点灯，狄青家祭祀焚烧纸钱过子夜，下人没有及时向府衙禀报，有人见了火光向上禀报，府衙派员来查看时，火早灭了，尚有余光，于是有了狄家半夜升红光传闻。

如今此两事被吕御使以天人感应之异象上奏，不怀好意，其心可恶，狄青欲辩驳，只听宋仁宗说道：“这有何什么大不了的事，朝廷只议国事，此类事不上大雅之堂，看来众臣无大事可议了，那就早点退朝吧！”

宋仁宗起身走了，吕景初在狄青的怒目中，垂首随众悻悻离去。

走出大殿，宰相文彦博告诫吕景初：“狄将军爱惜部下，受圣上赏识，对其流言不必过分计较，别伤了狄将军声誉。”

同行的欧阳修附和说：“狄将军北降李元昊，南灭侬智高，为国立了大功，圣上爱惜人才，不该怀疑狄将军心怀不测。”

吕景初连连说：“是，是，小的多虑了，多虑了。”

吕景初快步前行后，欧阳修对文彦博说道：“狄将军忠厚，爱兵如子，若被无识小人所用，或以致变，反害将军，武臣掌国机密而得军情，不妥，丞相宜为狄将军计，也应为朝廷虑，向圣上明示，另选枢密使，狄将军可妥善处之。”

文彦博回答说：“学士可先奏文圣上，看圣意如何，再作计议。”

于是，不久后欧阳修上书《上仁宗乞罢狄青枢密之任》，奏折中将狄青战功轻描淡写，“自用兵陕右，已著名声，及捕贼广西，又薄立劳效”、“以臣愚见，如青所为，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后引经据典，劝说仁宗免去狄青枢密使职务。

深信爱将狄青的宋仁宗阅后，将欧阳修奏折摔于桌上不予理会。

嘉祐元年（1056年）正月，宋仁宗患病刚康复，知制诰刘敞借机上书：“天下有大忧者，又有大可疑者，今上体平复，大忧者去矣，而大疑者尚存，陛下幸爱青，不如出之，以全其忠。”

宋仁宗置之不理。

之后天闹水灾，狄青宅第淹水，举家搬至大相国寺，宿于佛殿。

大相国寺是皇家寺庙，狄青未及细思，鲁莽行事，招人话柄，流言四起，说“亵渎圣庙，辱没皇家”有之，说“只顾自己，不顾民众”有之，不少朝官纷纷上书，连与狄青素未谋面的官员也上疏弹劾狄青。

殿中侍御史吕景初上书仁宗皇上：“此阴盛阳微之诫，天象谪见，妖人讹言，权臣有虚声，为兵众所附”、“惟陛下蚤为之计，请出青，则人心不摇，国本固矣。”

欧阳修连上两状：“上仁宗论水灾”第一状、“上仁宗论水灾”第二状，假借阴阳五行说、天人感应弹劾狄青：“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亦阴也。以此类推而易见者。天之谴告，苟不虚发，惟陛下深思而早决，庶几可以消弭灾患而转为福应也。”劝说宋仁宗罢免狄青，外放地方，既可保全狄青性命，又为国家消未萌之患。

在宋仁宗眼中，狄青功勋卓著，升任枢密使后，忠心不改，只是深入官宦之中，不懂人际往来，不参与派系之争，缺少人脉，偶有差池，无立足之地，所以召来宰相文彦博，想听听他的意见。

文彦博把皇上交给他所有弹劾狄青的上疏过目后，问道：“圣上以为狄青此人如何？”

宋仁宗说：“狄将军是个忠臣。”

文彦博回道：“太祖难道不是周世宗忠臣？”

听到这个回答，宋仁宗的脸一下阴沉，沉默不语。

宋仁宗曾祖赵匡胤原是后周殿前都检点，掌管兵权，后周郭威当了三年皇帝因病亡故，传位养子柴荣，为一代名君周世宗，可惜39岁那年也病死了，传给年仅七岁的儿子柴宗训，养母符太后也不过20岁，赵匡胤欺负孤儿寡母，假报军情发动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篡夺了皇位，为宋太祖。

宋仁宗对于曾祖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是讳莫如深的，现在被文彦博为狄青事揭开，想发作却又强忍住，只得妥协，同意免去狄青枢密使官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离京出知陈州。

狄青得知自己将被调离京城的信息，很不乐意，到宰相文彦博府第探问道：“请教文相，为何将我去枢密使之职，调离京都？”

文彦博面无表情，淡淡地回答说：“无他，朝廷疑尔。”

狄青听后，脸一下变色，吓得倒退了几步，踉跄离去。

于是狄青离京赴陈州上任，终日郁郁寡欢。

离京半月余，一日京都来了一宦官，拜见狄青，送上了礼品，说道：“陛下惦念狄将军，派小的来探望，问问你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朝廷一定尽力解决。”

狄青立即回道：“谢陛下恩典，陛下操劳国事，还如此关心狄某，我一切都好，请陛下放心。”

“这就好，这就好，有什么需求，狄将军尽管讲。”宦官起身告别，“陛下吩咐每月两次派员来探望，对狄将军念念不忘，关照有加，保重保重！”

宦官走了，狄青却疑宋仁宗将他外放还不放心，派员监视他行为，以后每当朝廷来员探视，总惴惴不安，心内更生郁结，内毒外溢，嘴上生出毒疮，久治不愈，嘉祐二年（1057年）三月离世，年仅49岁。

文彦博、欧阳修得悉狄青离世，震惊之余十分后悔弹劾将他外放，使国家损失了一员名将，更未料及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无敌手的猛将，在政治上竟如此不堪一击，本想保护他免蹈赵匡胤变兵老路，却逼他走上了绝地，面对此事只能黯然神伤。

狄青离世，宋仁宗赵禛如失左膀右臂，痛心之极，后悔祖上兵变事连累了狄青时没有坚持立场，意气用事，伤害了狄青的一片忠心，深深自责，特意在禁苑为他举哀，追赠他为中书令，赐谥“武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