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阿靖

　　一间雪屋，一个戎装将军，西风烈烈，琵琶曲幽咽铿锵，被风送至很远。——垓下，那个叫项羽的人数战数败，终于被围。

〈项羽篇〉

琵琶曲不断，和着风音，萧肃。白日里喊杀声阵阵此刻像身体里的回音，项羽笑了。“这个小子，竟是我的知己。”

那年，行略定秦地，亚父言刘邦有龙虎之气，欲伏杀之。我知道他是为我好。自我九战九胜后，先大伯后亚父，他们都说我就是这天降灭暴秦的王者。除了我，无谁属天命所归。少年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信。兵书有云，兵者，诡道也。看了前人那么多兵术，我项羽，从来不屑于宵小之辈所为。兵者，亦是与天争命。我想我的命，本应是正大光明的算策，是言而有信的阳谋。这个人人自危的世道，我要让跟着我的人都看着，没有什么暗箭难防，我会堂堂正正用我的胆气我的实力完胜。席间，大家喝酒喝的爽快。打了这么多年仗，灭族之仇也报了，我的兵，刘邦的兵，都和我一样，个顶个的年轻锐气。刘邦坐在那，满脸堆笑，和蔼得就像风干的木头。我击筑高歌，项庄樊哙舞剑，大丈夫合当如此，快哉！

刘邦逃了，他们说看见灞上有人疾疾如丧家之犬。亚父怪我酿下大祸，我哈哈大笑。二十岁的壮志岂会怕五十岁的猥琐。

今时，弹琴的这小子好像也是我当年那个年纪吧，二十六岁，真不错！这小子到底出自市井，比我狠，知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又是十面埋伏又是四面楚歌的。别说，琴音不错。怎么我隐隐听着像是表述我此生每一仗之功。哈哈。别着急嘛，胯下小子，仗还没有打完呢。

“项大哥…”虞姬唤我。我的目光从永夜转向她，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头回相见时她的样子。还是一样的素衣儒裙，还是一样的清扬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郑地的歌谣写的就是我和她，真动听。仗是在春天的夜里结束的，一早露水洇湿了我的盔甲，我骑着乌骓向太阳奔去，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看到她。亚父说她会是我的祸水，祸水就祸水吧。她从未如旁人般说甚么天下之主的话，也从未要求过什么。她就这样，干干净净的站在我面前，唤我一声，项大哥。她说，我来这世上，只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而她的使命是，一直陪着我。

虞姬陪我看了一圈我的老兄弟们，他们和我一样，十几岁出来打仗，转眼今载也都三十多了。

当年我们拼了几十日才攻破秦军最后的抵挡，兄弟们死伤太多。我传令让兄弟们该拿的去拿，亚父劝阻会失了民心。什么是民心，那些刁捍秦人也算民。如果不是他们，我们这群十来岁的人又怎么会几十年有家归不得，日日不敢睡一个安稳觉，日日、也会有兄弟死在我的面前。那什么混仗文士说甚么“楚人沐猴而冠耳”活该烹了去。我就是要让他们这群假仁假义地看看，什么是铁血之怒！我就是要让我的兄弟们，衣锦还乡！狗屁中庸狗屁仁义道德，连自己辛苦得来的都要藏着掖着，我怎么向我的兄弟们证明，这个世上本该善恶有度各归其位。民不尚贤，奈何使民争之？礼义仁智信，这就是礼？恶人，欺负人的人，活该先尝尝少年人的拳头，然后，再教你好好尊重礼。

这场恶战，几十日下来，老兄弟们又伤到不少，我看着心疼。我问，还行吧？兄弟们相互扶着站起来，挺直腰杆喊道：“行！”雪有点大了，有人咳嗽起来。我不忍再看。楚地的小调围着军帐打转，隐约有哭声和叹息声传来。我问虞姬，我错了吗？虞姬双目含悲，项大哥，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笑了，老天会帮好人吗？这贼老天，我还能相信么。小子的琴音穿过楚调隐隐含有忧叹之气，又露出一丝不绝。

我对虞姬说，明日，我送你至韩信处，谅他不会为难你。和这小子交过几次手，我能看出，这家伙，骨子里和我一样，不肖刘邦也。

虞姬柔声一笑，项大哥，我再给你弹一曲吧。虞姬的琴音压过那居高临下的阴声，压过思乡的萎靡，压过一切输赢胜负，天地间，只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如风越隙般的自在。战意在燃烧，吾欲乘风。“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来吧！小子。

一曲终了，我的虞姬像满身光华的神明。帐外魑魅魍魉退去，四时之力消散，天地苍苍。神明口吐芬芳，“项大哥，我以前老感觉走到哪天都是灰的……自从那日，我在陌上看见了你……你骑着马，就像从太阳里走出来……”血浸透她的素白，像浴火的凤凰。“我看到，陌上花开了……”

“傻丫头，你知道我不是。我只是怕这一次无法护你周全。罢了，罢了……”

项羽战至二十八骑，弃绝乌江。

〈韩信篇〉

得知项羽自刎的那一刻，我手中的弦，断了。那个神一样的不可方物的男人，死了，还被几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分了尸。我心中怒极，恨不得当场提刀而去宰了这群猪狗不如的。

自他派人和我联系，告知可三分天下以相守之，我早已明白。我和他比刘邦，我们不是一类人。我是真的想听他的话。我一直仰慕他那样的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光芒万丈。而我，只要他还在，我就只能是太阳背后黑暗里那颗小星。我不甘心，我也想做他那样的人。于是，我设下此局，我只是，只是想狠狠地撩翻他，问他一句，你不是说我只配执戟吗……你服不服？！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我跟随他九进九出，悍不畏死。我们所有人都是。面对数倍于我们的秦军，我们这群曾经软弱的人无不以一当十，生发出自身的胆气。他就犹如天神下凡，带领我们，让我们跟随他看到——我，可以。仗毫无意外地赢了，作壁上观的诸侯军将领都跪行于辕门外，口呼“上将军威仪！”那一刻，我望着他英气滔天的面容，我想，我可以真正成为他的股肱之臣，辅佐他成就他的霸业。

我悉心研究他的每场战疫，悉心领会他的脾气秉性。可这个人，项羽，骄傲的不可一世的男人，他看过我的数策谋略，不用。还讥笑我，胯下小儿。他忘了，他和我一样年轻，只不过大了我四岁。难道就因为他出身尊贵，名门子弟，而我，若非家境贫寒又岂会自甘被人所辱？英雄尚且不问出处，才华也是一样。项羽，你对你的族人兄弟亲厚，我亦是楚人呀！

我一路逃奔至汉王刘邦处。哪成想，刘邦也是一样凡夫俗眼。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手下却有很多有识之士。萧何就是其中一个。我又要逃，这家伙追我追得鞋都跑掉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我的要求刘邦竟然都同意了。我已是心灰意冷，索性赌了把大的，要求刘邦封我为大将军。那天太阳真好，站上高大土台让我仿佛看到巨鹿之战的辕门。刘邦笑眯眯问我，计从何出。我早已算无遗策，作答“汉中对、还定三秦”。

一路势如破竹！

刘邦时常抚着我的背，言“信肖吾幼时乎？”惯常看着我的眼睛里满满的欣赏与慈爱。大概，我的父亲要是还在也是这般年龄吧。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刘邦对我的纵容让我觉得，这个老人不错！我开玩笑，君父不过能将十万，我将兵，多多益善……我越发威武，骄傲如那人。平定魏国，请命北伐拿下代国。击败赵国，派人降服燕国，攻打齐国……我上书“愿为假王便”。像不像一个干了天大好事讨赏的孩子？

我的人回来给我说，汉王刘邦发火了，怒骂我见死不救还妄想称王。但他却封了我真王。我现在同项羽一样，在同样26岁这年身份高贵，气焰嚣张。直到，刘邦毁约攻打项羽回防之路反被包围。

天知道项羽的人找到我时我是怎么想的。我大概和他说的一样，我们一样的天真。我回复他，“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我知道刘邦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瞎子。我权当，是他手底下那些人，巴不得他像始皇帝。我也没想让项羽死。我只是看不惯他，死到临头还高高在上。“与项王有故”，什么故？像个不识烟火气的神一样讥讽我胯下小儿故？！可是我，仍然自称“臣”。

我埋下天罗地网却网开一线。我秘密安排乌江亭长一人一舟待命。教他如若项王至，谨言“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我却算漏了，这傲骄的男人，还真是天真的要命。——“非战之力，天命也？天真邪。”我们是一样的人。

奏了一夜，弦断了，我的血也冷了。外面有人咳嗽着，我知道，刘邦来了。

我似乎又看到，巨鹿阡陌中，二十岁的我跪地仰望那神一般的男人，手里边是攥着一朵春花。